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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微光初聚·仁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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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瓜棚低矮而破败,四处漏风,空气中弥漫着干草腐烂和血腥混合的沉闷气味。我将姑母偷偷送来的那床硬邦邦的旧褥子铺在干草上,尽可能让那名昏迷的伤兵躺得舒服些。瓦罐里那点珍贵的黍米面糊已经微凉,我小心地扶起他的头,试图用缺口的木勺一点点喂进去。
大部分糊糊都从他干裂的嘴角流了出来,沾湿了杂乱的胡须。只有极少一点被他无意识地吞咽下去。他的额头依旧滚烫,呼吸急促而微弱,那条敷着草药的断腿肿胀不堪,情况丝毫没有好转。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仅凭我粗浅的草药知识和这点微不足道的食物,真的能救活他吗?若是宫中的御医,或是随军的良医,定然有更好的办法吧?可如今,在这荒村野地,只有我这个半吊子的亡国太子,和这点聊胜于无的野草。
一种无力感再次攫住我。但我没有放弃。我知道,一旦我放弃,他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整个下午,我都守在这阴暗的瓜棚里。每隔一段时间,就用破布蘸着冷水给他擦拭额头和手臂,试图降低那骇人的体温。瓦罐里的水很快用完了,我便拄着木棍,一次次悄悄溜到附近的小溪边取水。每一次外出都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这个藏身之处。
傍晚时分,姑母又悄悄来了,挎着的破篮子里放着两个烤得焦黑的、拳头大小的野菜团子,还有一小包她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仅剩的盐巴。
“村里……大家都难……”姑母看着昏迷的伤兵,叹了口气,将东西递给我,压低声音,“省着点用……千万别让人知道……”
“我知道,谢谢姑母。”我接过那温热的、散发着焦糊味的菜团子,喉咙有些发哽。这两个粗糙的食物,在此时此地,重若千金。
姑母没有多留,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暮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掰开一个菜团子,里面是混合了不知名野菜和极少量黍米面的内馅,粗糙得拉嗓子。我嚼碎了一小半,混合着温水,再次试图喂给伤兵。或许是那点盐分刺激了味觉,或许是求生的本能,这一次,他吞咽的动作似乎明显了一些。
这个微小的进步让我精神一振。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瓜棚里一片漆黑,只有冷风从缝隙中灌入的呜呜声。我不敢生火,只能借着从破棚顶漏下的微弱星光,守在他身边。寒冷和疲惫不断侵袭着我,但我强打精神,不敢睡去,时刻注意着他的呼吸和动静。
后半夜,他的体温似乎烧得更高了,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胡话。
“杀……杀光北狄狗……”
“守……守住城门……陛下还在……”
“弟兄们……跟我冲……”
“疼……好疼……娘……”
破碎的、夹杂着痛苦呻吟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传来,像一把把钝刀子,割着我的心。他梦魇中的厮杀与呼喊,将我再次拉回那个血火滔天的夜晚。父皇、母后、明暇、舅舅、顾七……还有无数像他一样浴血奋战直至倒下的将士……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前交错浮现。
我紧紧攥住他滚烫的手,低声回应:“我知道……我知道……都会过去的……坚持住……”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见,我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仿佛这样能给他,也给我自己,带来一丝虚无的支撑。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的胡话停了,呼吸骤然变得极其微弱,几乎察觉不到。
我心中大骇,以为他就要撑不住了。慌忙中,我想起老御医曾提过,对于高热神昏之人,可按压某些穴位刺激生机。具体是哪几个穴位?我拼命回忆,手指颤抖着,在他手臂和鼻下的人中穴附近胡乱按压着。
“醒醒!别睡!醒过来!”我声音发颤,几乎是在哀求。
或许是按压起了作用,或许是他命不该绝,片刻之后,他猛地吸进一口长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浑浊而无神,充满了痛苦和迷茫,在黑暗中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我脸上。
“你……你是……”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锣。
“你醒了!”我惊喜交加,连忙拿起水罐,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别怕,你安全了。你在山里受了伤,我们把你抬回来的。”
他贪婪地吞咽着清水,眼神逐渐清明了一些,警惕地打量着我这陌生的少年和周围的环境:“这……这是哪里?你……你是谁?”
“这里是王家村附近。我叫李拾恩,是投奔姑母的。”我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语气尽量平静,“你伤得很重,腿断了,还在发烧。我已经给你敷了草药,但……但条件有限。”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也似乎在感受身体的剧痛。他试图动一下那条伤腿,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渗出冷汗。
“别动!”我连忙按住他,“伤口我刚处理过。”
他不再动弹,目光却依旧锐利地审视着我,带着军人特有的警惕:“多谢……小哥相救。某家……赵五,原是云渊城巡防营的队正……”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恨意,“城……城破了……弟兄们……都死了……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云渊城巡防营!我的心猛地一揪。那是守卫外城的重要力量,战斗必然极其惨烈。
“赵……赵大哥。”我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活着就好。先养好伤要紧。”
他闭上眼,眼角似乎有混浊的泪水溢出,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是啊……活着……就得想着报仇……”
之后的两天,我白天借口进山拾柴,实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瓜棚里照顾赵五。姑母依旧每天省下一点点口粮,让我带给他。我用溪水反复清洗他的伤口,更换捣烂的新鲜草药(又进山找到了些鱼腥草和金银花藤)。虽然条件极其简陋,但他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慢慢退了下去,虽然依旧虚弱,但意识始终清醒,那条伤腿也没有继续恶化。
我能做的有限,更多的是陪着他,听他断断续续地讲述城破之日的惨烈,讲述他们如何与数倍于己的狄兵血战巷战,讲述同伴如何一个个倒下,讲述他如何拖着断腿爬出尸山血海,躲躲藏藏来到这里……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和仇恨。
我也从他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那场灾难的细节,一些在宫廷视角无法看到的、更加残酷和真实的画面。这让我对北狄的恨,更加具体,更加刻骨。
同时,村里其他人也渐渐知道了“拾恩那孩子从山里救回个伤兵”的事。起初是恐惧和埋怨,怕引来祸事。但看到赵五确实是个夏国军人,且伤势惨重,那点同族同源的同情心又渐渐占了上风。
王老丈偷偷送来了一小罐自家藏的、舍不得吃的猪油,说是抹伤口能防溃烂。
李叔的儿子,那个曾问我山里有没有大虫的半大孩子,悄悄塞给我两个他掏鸟窝找到的、还温热的鸟蛋。
就连最初最为惊恐的孙老五媳妇,也趁着夜色,送来了一小把干净的旧布条,用于包扎。
这点点滴滴的、小心翼翼的帮助,如同寒夜中的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温暖着人心。他们依旧害怕,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依旧选择了善良。这让我看到了绝望之下的韧性,看到了“大夏”二字在这些最底层的百姓心中,并非毫无分量。
赵五的伤势在缓慢地好转,虽然离康复还遥遥无期,但至少性命保住了。而我,李拾恩,这个“懂点草药”、“心善”的逃难少年形象,也在村民心中悄然立了起来。
一天下午,我正在瓜棚外晾晒采来的草药,村头的孙老五,就是那个挨了狄兵鞭子的人,佝偻着背,犹犹豫豫地蹭了过来。
“拾……拾恩侄子……”他搓着手,脸上带着窘迫和希冀。
“孙伯,您有事?”我停下手中的活计。
他指了指自己背上那依旧红肿渗血的鞭伤,讪讪道:“你这草药……能不能……也给我敷点?这伤……总不好,夜里疼得睡不着……”
我看了看他的伤口,确实有些发炎肿胀。我点点头:“您等等。”
我取来捣烂的蒲公英和地榆,小心地给他敷上,又用孙家媳妇送来的布条包扎好。
清凉的药草敷上去,孙老五舒服地叹了口气,连声道谢:“谢谢……谢谢拾恩侄子……你这孩子,真是好心肠……”
这件事像是一个开端。之后,陆续又有几个村民悄悄找来。有的是家里孩子积食腹胀,问我有没有办法;有的是自己砍柴伤了手,想要些止血的草药;甚至有人只是长时间饥饿导致的气短无力,也来问我认不认得什么能补气的草根……
我尽我所能,根据记忆中的药草知识,给他们一些建议,或者将采来的草药分给他们一些。我深知自己医术粗浅,从不敢托大,总是反复强调:“我只是认得几样草,不一定管用,若是严重,还得另想办法。”
但在这缺医少药、与世隔绝的绝望之地,我这点微末的知识和力所能及的帮助,竟成了他们黑暗中能抓住的一丝微弱的光亮。
“拾恩侄子懂得真多……”
“这孩子心善,像他姑母……”
“要不是拾恩,赵队正怕是……”
“这草药敷上,确实舒坦了些……”
类似的低语开始在村民间悄悄流传。他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疏离,渐渐多了几分认可、感激,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我知道,我并没有真正改变什么。村子依旧贫穷,饥饿依旧威胁着每个人,北狄的阴影依旧如同利剑悬在头顶。我做的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我也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一种微弱却坚韧的联系,正在我和这些挣扎求存的村民之间建立起来。我不再只是一个需要被收留、被庇护的“外来者”,我开始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这种通过“给予”而非只是“承受”所带来的微妙力量,悄然抵消着部分那蚀骨的孤独和无力感。
仁心,或许不能立刻驱散黑暗,但它像一颗种子,在这片苦难的土壤里,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汇聚着微光。
傍晚,我回到姑母低矮的茅屋,将今天采到的、仅有的几颗野枣分给她。她推辞不要,最终却还是在我坚持下收下了,昏黄的灯光下,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拾恩啊……”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做事……多留个心眼……护好自己。”
“我知道,姑母。”我低声应道。
我知道前路依旧凶险,我知道这点微光随时可能被狂风吹灭。但握紧手中那几株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我知道,我正在以“李拾恩”的方式,一步步走下去。
活下去。
光复大夏。
这目标,因这一点点汇聚的微光,而不再那么遥不可及,那么令人窒息。它变得具体起来,具体到每一株草药,每一个被缓解的痛苦,每一份被点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