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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晚自习后的岔路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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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赖在九月末梢不肯走,傍晚的风卷着操场的热浪,把篮球场的喧嚣一路推到教学楼下。高二(3)班的窗户敞开着,最后一节自习课的安静里,藏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后排男生偷偷传递的纸条窸窣。
江熠转着笔,目光落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的辅助线画了又擦,橡皮屑堆在卷面空白处,像一小撮没收拾的碎雪。他偏过头,看到林溪正低头写着什么,侧脸被窗外斜斜切进来的夕阳照着,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连带着他握笔的手指都泛着层暖光。
“喂,”江熠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林溪的胳膊,“最后一道题,再讲一遍?”
林溪抬眼看他,视线扫过试卷上画得乱七八糟的辅助线,没说话,只是拿过他的笔,在草稿纸上重新画了个图。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先标出几个关键顶点,又用虚线从直角处引了条垂线,动作干净利落。
“这里,”他的指尖点在垂线与斜边的交点,“构成的两个小三角形相似,对应边成比例,代入数值就能解了。”
声音压得很低,混在周围的翻书声里,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潭,在江熠耳边漾开一圈轻响。他看着草稿纸上清晰的图,忽然觉得刚才卡了半小时的思路,好像被这声低语轻轻推开了扇门。
“谢了。”江熠拿回笔,这次没再犹豫,顺着那个思路往下写,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都轻快了些。
林溪没再看他,低头继续写自己的作业。夕阳慢慢往西边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到江熠的试卷边缘,像只安静的小兽,乖乖趴在那里。
晚自习铃声响起时,整栋教学楼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呀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同学间的道别声混在一起,从各个教室涌出来,顺着走廊往楼梯口跑。
江熠把试卷折起来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想起什么,又把林溪上次给他讲题时写满批注的草稿纸抽出来,叠好放进笔袋——这习惯是最近才有的,以前他的草稿纸从来都是随手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走了?”赵磊背着书包凑过来,肩膀上还搭着件脱下来的校服外套,“去吃炸串不?街口那家新开的,据说辣椒超够味。”
“不去,”江熠拉上书包拉链,“回家。”
“别啊,”赵磊啧了声,“最近你怎么回事?以前下晚自习不都跟我们浪到熄灯才回家吗?”
江熠没理他,朝教室门口走。刚到门口,就看到林溪背着书包站在走廊里,像是在等他。
“一起?”林溪问,语气还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江熠应了声,跟他并排往楼下走。
赵磊在后面“哎”了一声,看着两人的背影,挠了挠头,嘟囔了句“莫名其妙”,转身跟另外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往校门口走。
教学楼里的人渐渐走空了,楼道灯是声控的,两人脚步声落下,头顶的灯便亮一盏,走过去,身后的灯又暗下去,把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你最近好像总在等我?”江熠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溪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看他,路灯的光刚好照在他眼里,亮得像揉了把碎星:“刚好顺路。”
江熠挑了挑眉。其实他知道不顺路——上次暴雨后一起走了半段,到前面那个红绿灯路口,林溪是要往右拐的,而他得往左。所谓的“顺路”,不过是林溪多绕了百十米,从家属院那边绕到学校后街,再跟他一起走到那个岔路口。
他没戳破,只是笑了笑:“那挺好,省得一个人走夜路。”
出了校门,晚风总算带了点凉意,吹得人舒服多了。路边的小吃摊支起了灯,烤肠的香味混着麻辣烫的热气飘过来,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结伴走过,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江熠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往前走,石子在地上滚出段弧线,又被他一脚踢飞。他想起昨天放学看到的事——林溪背着书包站在修车铺门口,帮一个阿姨拧自行车链条,手指上沾了油污,额头上渗着汗,却笑得挺认真。
“你家修车铺,忙吗?”江熠随口问。
“还行,”林溪说,“放学那会儿人多,大多是附近学生,补个胎、调下调速器什么的,不费事儿。”
“能赚不少吧?”
林溪脚步慢了点,侧头看他,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够生活。我爸治病花了不少,现在能慢慢攒回来。”
江熠没再问。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句问话有点蠢,像在窥探什么。他踢着石子,把话题岔开:“赵磊说街口新开了家炸串,下次去试试?”
“我不太能吃辣。”林溪说。
“可以不放辣。”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老师拖堂的时长,说到操场边那棵白杨树的叶子开始发黄,又说到昨天体育课测八百米时,赵磊跑岔气蹲在跑道边干呕的糗样。江熠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模仿赵磊当时的表情,林溪没怎么笑,只是听着,嘴角却悄悄弯着点弧度,像被风吹起的水面涟漪。
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时,路灯刚好坏了,只有旁边商铺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照过来,在地上投下片模糊的彩光。往左是江熠家所在的老小区,往右是林溪要拐的方向,通往他说的那个家属院,再往前走,大概就是那家修车铺了。
“就到这儿?”江熠停下脚步。
“嗯。”林溪也停下来,“你上去吧,我往回走了。”
江熠“哦”了一声,看着他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这个,给你。”
是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水果糖,橘子味的,下午在小卖部买的,本来想自己吃,后来忘了。
林溪愣了下,看着他手里的糖,没接。
“拿着啊,”江熠把糖往他手里塞,“我不爱吃橘子味的,太甜。”
这理由跟上次送橡皮时如出一辙。林溪的手指碰到他的指尖,微凉的触感像片小羽毛轻轻扫过,江熠心里莫名跳了一下。林溪接过糖,捏在手心,糖纸的彩色反光映在他眼底。
“谢了。”
“谢啥,”江熠摆摆手,“走了。”
他转身往小区里走,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直到走进单元楼门口,那道目光才像被拉断的线,轻轻收了回去。
江熠摸了摸口袋,掏出钥匙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爸妈今晚又加班。他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没开大灯,只开了客厅的小夜灯,光淡淡的,刚好能照亮茶几。
他倒了杯温水,靠在沙发上喝着,目光落在窗外。楼下车棚的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他那辆旧单车歪歪扭扭地靠在角落,车筐还是歪的,但链条被林溪修好后,骑起来顺溜多了。
他想起刚才在岔路口,林溪捏着那颗糖站在阴影里的样子,手里好像还攥着什么东西,隐约能看到点白色的纸角。
第二天早自习前,江熠刚进教室,就看到自己的桌肚里放着个东西——是个用白色棉线捆着的小纸包,拆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饼干,边缘烤得有点焦,形状不太规则,像是自家烤的。
“这啥啊?”赵磊凑过来,伸手就要拿,被江熠拍开。
“没你的事。”江熠把饼干往抽屉里塞了塞,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溪正低头看书,耳根好像有点红。
他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赶紧低下头假装翻书,怕被林溪看到。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晚自习结束后,两人一起走到岔路口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江熠会带两罐冰汽水,一人一罐,踩着路灯的影子慢慢走,汽水里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点微麻的痒;有时林溪会从书包里拿出个笔记本,里面抄着几道典型的物理错题,递给江熠说“这个题型考得多,看看”。
江熠的数学成绩在林溪的“辅导”下,偷偷往上爬了几个名次,连数学老师都在课堂上表扬了他一句“最近进步挺大”,听得他耳根发烫,偷偷看了眼林溪,对方正低头写题,嘴角藏着点若有若无的笑。
林溪也好像没那么“冷”了。有次江熠打球崴了脚,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走,林溪看到了,二话不说就扶着他往医务室走,手指用力地扣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摔倒。校医给脚踝涂药时,江熠疼得龇牙咧嘴,林溪就在旁边站着,递纸巾,又拧开水瓶盖递给他,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谢了啊,”从医务室出来,江熠单脚跳着走,“没想到你看着挺瘦,力气还挺大。”
林溪扶着他的胳膊没松手,闻言看了他一眼:“你也挺沉的。”
江熠笑起来,觉得这人说句玩笑话都这么一本正经。
那天晚自习后,林溪坚持送他到楼下。江熠家在三楼,没电梯,林溪扶着他一步步往上爬,额头上渗着薄汗,呼吸也有点急。到了门口,江熠掏出钥匙,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上次你给的饼干,挺好吃的。”
林溪的脸好像更红了点,避开他的目光:“我妈烤的,她……不太会弄这些。”
“挺好的,比外面买的强。”江熠说得认真。其实那饼干有点硬,甜味也淡,但他就是觉得好吃。
林溪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下楼。江熠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背影,楼道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暗下去,直到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楼梯拐角。
脚伤好利索那天,江熠特意在放学路上买了两串糖葫芦,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看着就甜。走到岔路口,他把一串递给林溪。
“给,庆祝我康复。”
林溪看着那串糖葫芦,犹豫了下还是接了,咬了一口,糖壳在嘴里裂开,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来。他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在舌尖绕了个圈。
“你好像不太喜欢吃甜的?”江熠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好奇。
“还好,”林溪说,“小时候我爸总买这个,说酸的开胃。”
江熠想起他说过父亲生病的事,没接话,只是低头啃着自己的糖葫芦。风从路口吹过,带着点凉意,把旁边老树的叶子吹得沙沙响。
“其实,”林溪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不用每天都绕路的。”
江熠愣了下,抬起头看他。
林溪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路灯上,侧脸在夜色里显得很柔和:“从学校直接回家,更近。”
江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看着林溪的侧脸,忽然觉得那句“刚好顺路”里,藏着的或许不是巧合。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憋出句:“那……以后我送你到你家路口?”
林溪转过头,眼里的光比路灯还亮,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从那天起,晚自习后的路线换了方向。两人先往右走,送林溪到家属院门口,再由江熠独自往回走,拐过那个岔路口,回到自己家。
林溪家的家属院是老式的,门口有棵很粗的梧桐树,叶子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夜空中伸展着。每次送到这里,林溪就会站在树下说“到了,你回去吧”,江熠则会看着他走进院门,消失在单元楼门口,才转身往回走。
有次江熠转身时,听到身后传来句很轻的“路上小心”,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秋意越来越浓,晚上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要裹紧外套。晚自习结束的路上,少了蝉鸣,多了落叶踩在脚下的咔嚓声。江熠和林溪并肩走着,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像两个悄悄牵手的伙伴。
这天晚上,走到梧桐树底下时,林溪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个东西,递给江熠。是个用毛线织的小玩意儿,看起来像只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一个长一个短,眼睛是用黑线绣的,有点滑稽。
“我妈织的,”林溪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她说……天冷了,挂在书包上好看。”
江熠接过来,那小兔子有点扎手,毛线的颜色是很普通的米白,显然不是买的现成线团。他捏着小兔子的耳朵,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暖的。
“挺好看的,”他把小兔子挂在书包拉链上,晃了晃,“比商店里卖的强多了。”
林溪笑了,这次没忍住,嘴角弯起个清晰的弧度,在路灯下显得格外亮。
“那我上去了。”
“嗯,上去吧。”
江熠看着林溪走进单元楼,才转身往回走。夜风掀起他的衣角,书包上的小兔子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他摸了摸那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指尖能感受到毛线的粗糙质感,心里却软得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
走到那个岔路口时,他停了一下。左边是回家的路,右边是刚才送林溪回去的方向。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修好了,亮堂堂地照着路口,把两条路分得清清楚楚。
江熠忽然觉得,这个以前觉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岔路口,好像变成了什么特别的地方。它记录着每天晚上的道别,藏着那句“路上小心”,还裹着糖葫芦的甜、冰汽水的凉,和某个歪歪扭扭的毛线兔子带来的暖。
他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家走。夜色里,书包上的小兔子晃啊晃,像在为这个秋天的故事,轻轻打着节拍。而远处的天际,有颗星星格外亮,像是在为两个慢慢靠近的少年,悄悄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