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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幻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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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白棋有种仓惶之中逃出魔掌的感觉,幸运之余,灰头土脸,格外狼狈。
也许是因为医院似乎会随时宣判什么无法逆转的结局,也许是某人的上心让他受宠若惊。
而在他逃出医院后的晚上,难得地做了个平和的梦。
没有嘲笑与怒骂,没有击打在皮肉与脊柱上的疼痛,也没有令人反胃的胡萝卜。
即使那若即若离的疼痛在头部蔓延——那已经无所谓。
他梦见戴着一顶灰色的毛线帽,穿着黑色的派克服的男人,他还戴着黑色的口罩与黑框眼镜,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从迷雾中突然出现在身边,陪他走在孤独的街头。
好像是那个寒冷的冬夜又一次入了梦,只是这次的人是温岩。温岩的身形,温岩的声音,让昔日模糊的、刺耳的,通通变成了床边那温和的问候。
“我扶你去医院,旁边的眼科医院也有急诊。别怕,别怕。”
他的手暖似火炉,被湿漉漉冰凉凉的手贪婪地攥住。
是他?不是他?城市这么大,卑劣的幻想不足以创造巧合。
哪怕,或许有一份信物仍然藏在笔筒之中。
“你真的……应该叫温言才对。”
毛巾被被踢下了床,裸露在外的皮肤微微潮湿发凉,细密的汗珠隐约透着海洋般的深蓝。
白棋扶着额头,仰面躺平,胸口阵阵起伏,长长地吸气,呼气,汲取着无形的养分。
窗口微微发亮——该是黎明了,那阳光丝丝缕缕的,分明微弱,却又明晃晃地照在墙上,在暗无天日之地格外清晰。
“梦是幻想,梦是潜意识,梦是真实。”
“语言是风,是荒唐,是勉为其难。”
白棋伸出手摸向枕边的黑色本子,上面写满了他在医院的思绪。
有他的,也有他人的。
那时的门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紧闭的玻璃窗吱呀吱呀地扭动,试图唤醒沉睡中的人,放纵窗外的冷风闯入生命的禁地一探究竟。
漂浮的灵魂数着一滴滴落下的透明液体,默念着数字。床头的时计不会倒流,正随着屏幕上的波峰波谷不断前行,
针头刺穿皮肉的刹那,攫取血液的魔爪已经攥紧了心脏,当暗红色的血从静脉被抽离,穿过并填满冰冷透明的甬道,似乎可以听见此起彼伏的啜泣与悲鸣。
孤独的空间中,无形的光从黑暗与通红间猛然迸射,聚集的高能粒子如同尖锐子弹,无情撕扯开皮肉,剥开附庸其上的面具,又让它瞬间愈合,粘合为一体,被肌肉与骨骼弹开的刹那,乘机留下碰撞的痕迹。
哪怕外表毫无差异,也已然失去生机与本色。
那是黑洞,是炼狱,身体与精神都被压缩、扭曲,缠绕,以极端的丑恶迎来死神轻巧的宣判。
窒息,抽搐,呕吐,混乱,究竟是什么即将降临?如混沌之未知。
门外的世界悲欢离合,窃窃私语之中藏匿了惊人的恶意与细微的善良……
白棋把本子扣在脸上,默不作声。
空气是宁静安详的,而脑海中的惊雷与喧扰,沉浮的画面以声音的形式刺激着瞎子的大脑,让声音也是富于色彩的,可以操纵心跳的。
《狂人院》中的一章,《幻听》赐予的现实,总是无法消弭。
“我们生于黑暗,对世界的原始体会都来自声音——心跳、血流、呼吸,无处不在。”
“哪怕无法触及空间外的世界,也会被声音侵扰与吞并。”
“我们依然会分不清哪些声音是切实,哪些声音是幻听,说不定所有的都是假的,连自己也只是空有感官的傀儡,微弱电流的刺激既是生机,也是贪欲。”
“我听见‘毁灭才是必然’,如同熄灭的生命之火,如同绝望的飞速坠落,如同坍塌的宇宙尽头。”
——在深渊中凝视世界,身后是无止境的深渊。喋喋不休的劝说,无意义的呢喃,执迷不悟的白棋。
火热的夏季与堆积如山的任务使打工人们热火朝天。
曹汐沢突然取消了后面的签售,声称身体不适,让诸多为他策划的活动无法继续,而场地与人员的钱还是要花,温岩的经理为此在会议室骂了曹汐沢一上午。
“他妈的,不就是个新晋作者?晖阅还差签约作者?这么会摆谱,编辑上门请都找不到人,说什么生病,法拉利都没了,我看多半是去外头耍了吧?”地中海的男人怒拍桌子,“钱倒不重要,但宣发都出去了,这么多粉丝怎么不好好珍惜?还有人为了他大老远坐飞机坐高铁来!就为的周末签售!好嘛,撂挑子,没有我们给他推手,他算哪根葱?摔水里都激不起水花!”
温岩没说话。
曹汐沢的活动策划不是他带着做,而是他旁边的姐姐负责筹划,因此也经常能打听到一二。
有人提议,“魏总,不然我们临时找个作者替补?”
“给他擦屁股的事儿凭什么给他干?”经理魏琼破口大骂,“他活该黄了!”
“温岩,你劝劝魏总……”旁边的姐姐小声碰碰温岩的胳膊肘。
平时的温岩总会想出些折中的法子让事情平稳推进,不会让暴躁魏真的搞出大乱子,这次应该也能顺利吧?
奈何这次的温岩只是轻轻摇头。
“他该付出的代价,半点都不该少。更别说,他是这样的曹汐沢。”
旁边的姐姐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头一次见到温岩这么冷淡的模样,丝毫不关心这位作者未来会怎样,编辑和项目组会怎样,仿佛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致。
那双素来温柔带笑的眼睛里忽而充满了可怖的阴冷与冷漠,让人不敢触他霉头。
没听说他和曹汐沢有什么私人恩怨啊?虽然他对曹汐沢的傲慢似乎有些不满,但大局意识这么强的好员工,会为什么而放弃挣扎?
就这么会儿工夫,温岩也不打岔,急脾气魏琼立刻拍板,说什么也不让曹汐沢好看,绝不给他处理烂摊子,要让他长个教训。
散会之后,几个部门的同事窃窃私语。
“不出意外,今天魏总好像吃了火药,可温岩好像憋了闷雷,有人知道为什么吗?之前他爷爷生病,他成天陪床,睡不好觉,脸色苍白地开全天会,也没见着他这么冷酷无情啊!”
“脾气好的人生起气来最可怕。”
“别说,要不是我都结婚了,我还真挺喜欢这种高冷帅哥款……”
“可别爱上他,小温油盐不进的,看起来纯良无害,每次出主意就属他最绝!这脾气性格不是没人追,反而是他委婉拒绝过好多人。”
“对对对,之前刚离职的前台小姑娘,偷摸给他递条子,他也回了条子表示拒绝,把人家小姑娘委屈够呛,小姑娘还不信邪,倒追三回,愣是没激起半点儿水花。这不,走了!听说来应聘,也是在路边相中了温岩,跟着到了公司,回家把自己美甲店关了才过来的!”
关于温岩的话题逐渐歪到八卦——毕竟这事儿魏琼指派,普通员工们什么都不用做,摆烂就得,乐得清闲。
温岩回到工位,盯着白花花的电脑屏幕,思绪却始终无法集中。
他干脆拿上手机,到室外吹吹风,看看白老师的故事。
有点憋屈。温岩深吸口气。
白老师实在是太不顾自己身子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没拿药,也没留个信条或者地址,真要是路上出什么事,可太让人担心!
还好,白老师的文章还在更新,至少说明他一切都好。白老师创作需要安静,那么……如果三天,不,五天……不,还是十天吧,十天没有动静,我再打电话!毕竟白老师除了这次住院,还没有超过五天不更新的情况,再给白老师留五天假,好好休养,这样……才能更好一些。
希望,希望不会错过什么危险的情况。
至于曹汐沢,即使白老师说不用介怀,可自己怎能轻易原谅呢?毕竟他伤害了白老师,并且,不止一星半点。不急,不急,他早晚要有一个交代。
温岩漫不经心地划动屏幕,黑色的文字如瀑布逆流般向上浮动,漫入飘忽的双眼之中。
蓦地,他看见了“冬天”与“夏天”。
白老师想起这件事了吗?
随即,他摇摇头。
他看得出,在这篇字里行间神神叨叨的魔幻氛围之中,一切都是幻想的虚无,所有的字符无不叫嚣着:巧合罢了,幻觉罢了。
也罢,没想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自己又不是为了他的感激才做的,只是人之常情,以及……不知所起。
温岩垂下双眸,混乱的心思逐渐沉淀。
不论是那时的少年,还是如今的青年,那份溢出瘦小身躯的,桀骜与倔强的气质,都让白棋格外超凡脱俗,引人注目。
他会选择不顾一切地写,同样会不顾一切地活下来。白老师……有朝一日,我能否有幸陪您走下去呢?
正午的阳光滚烫地灼着柏油路面,粘稠的气息随着热浪翻涌,在鼻腔与喉咙处留下令人难以忘怀的刺痒。
该回去了。温岩看了一眼无云的晴空,稍显疲惫的面容闪过淡淡笑意。他转身回到楼里,继续处理未完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