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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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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岁稍长些后,来椿才渐渐明白,那石墙的缺口为何始终无人修补。
也是一次偶然偷跑出去的契机,她藏在老槐树盘错的根须后,第一次窥见那缺口处竟影影绰绰地立着数道人影。
那些人身形异常高大,均以玄色布帛覆面,只露出一双沉静得近乎漠然的眼。
他们背脊挺得笔直,默立在村口那片荒废的空地上,周身透着一种与泥土和庄稼格格不入的冷硬气息,绝非村里任何一位整日躬身劳作的农人。
后来她才知道,这些人总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悄然而至,停留不过半日便无声离去。
至于每次来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批人,她无从分辨。
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的身份,绝不寻常。
可是这些外乡人,又为何要每月定时来到这偏僻无名的小村落?
这疑问缠绕在心头,夜里入睡时,她终是没忍住,悄悄凑到阿姐耳边说了。
月光透过窗隙,水一般淌在阿姐脸上。
她闻言倏地一怔,脸色在清辉下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一只手从被褥里探出,紧紧捂住了来椿的嘴。
那只手冰凉,还带着细微的颤。
“把你看见的,心里想的,统统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再提。”阿姐的声音压得极低,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小椿儿,听话,这不是我们能好奇的事。若让爹娘知道你撞见了那些人,绝非几顿板子能了事的。”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来椿霎时噤了声。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将那个槐树下的疑问深深咽下,此后经年,再未对任何人提起。
来椿心里明白,父亲母亲素来疼她,至多是拧着她的耳朵厉声告诫,断不会真为几句话就打她板子。
可阿姐那夜的惊惧如此真切。
既然连阿姐都这样说了,那这疑问本身,便成了村中不可言说的禁忌。
是必须彻底埋藏、绝不能为人所知的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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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岁渐长,略知人事后,来椿也在这一日被无声地催促着,如同所有村民一般,走向村子中央那座森然矗立的大祠堂。
老村长甚至会拖着蹒跚的步子,亲自逐户叩门,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张面孔。
唯恐有人借故躲藏,怠慢了即将到来的“贵人”,为全村招致祸端。
至于这位讳莫如深的“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拥有如此威慑,来椿直至今日,也未曾窥得半分真相。
她从来是跟在母亲和阿姐的身后,由着阿姐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蹑手蹑脚地打量着破旧的祠堂。
每当这时,母亲会拍拍来椿的背,安抚似的让她不要害怕,目光却落在自己的长女、来椿的阿姐身上,随后无声地收回。
她们被聚在祠堂空旷的天井里,一站便是小半日。
无人告知缘由,也无事可做。
只能三三两两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来椿站得小腿发酸,耐不住性子,却也不敢私自溜走,只得偷偷揉着酸麻的腿肚。
心里忍不住地腹诽,贵人就是贵人,偏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磋磨人。
祠堂内清一色是女子,男人们不知去了何处迎接那神秘的贵人。
与来椿年岁相仿的女孩子们尚不知愁,大多凑在一处嬉笑追逐,不时惹来自家大人压着嗓门的呵斥。
而那些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们,则聚在另一角,嗓音尖利地谈论着些来椿全然听不懂的话,脸上时常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轻蔑与讥诮的神情,那表情刻薄而陌生,让她记了许多年。
“躲在我身后做什么?还不快出来让贵人瞧一眼。”
“疯跑什么,安分些!再闹腾,当心外头的人将你丢出村去,喂了那吃人的恶鬼!”
“同你说了多少回,行事要稳重,要端庄。贵人就在左近,这般毛躁,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那些得父母疼爱的女孩,都被母亲紧紧圈在身边,攥着手寸步不离。
而不那么受待见的,则只能独自缩在人群边缘,惴惴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角,连目光都不敢轻易抬起来。
有一次,趁着母亲正与人低声交谈,来椿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拉了拉阿姐的衣袖。
两人猫着腰,沿着祠堂斑驳的墙根,一路溜到了正门附近。
她们躲在半掩的门扉后,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
那处果然立着几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人,身形掩在宽大的袍服下,辨不真切。
一旁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显然是他们乘坐而来。
为首的那人正与村长低声交谈,村里的男人们,包括来椿的父亲,都恭敬地垂手立在稍后些的地方,偶尔才谨慎地附和一两句。
随着外头的谈话声隐约传来,那几个灰袍人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祠堂内部。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深潭死水,不起一丝波澜。
来椿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许多年后她才真正明白,那种目光,像极了屠夫在羊圈前逡巡,冷静地评估着待宰的牲畜,不带半分人情温度。
“再看!再看就让他们把你抓走。”
一个和来椿年纪相仿的女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见她偷偷打量外面,非但没告发,反而猛地凑到来椿耳边,压低声音恶作剧般地吓唬她。
来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猛地扎进身旁阿姐的怀里,将脸深深埋起来。
阿姐被她这模样逗得忍不住轻笑出声,温暖的手掌轻柔地抚上她的发顶,声音压得低低地安抚道:“小椿儿不怕,贵人们只是来挑些绣工好的姑娘去做绣娘,外头没有吃人的怪物,不会抓你走的。”
来椿听了阿姐的话,长长舒出一口气。
原来是来挑选绣娘的。
怪不得要将全村的女眷都聚在祠堂里,想必是要一一比对,看看那些精美的帕子究竟出自谁人之手。
村里的女子个个都有一手好绣活,阿姐更是其中翘楚。
她绣出来的绣品,拿出去卖都是千金万金的价,即便是宫里的陛下娘娘都用得的。
母亲也时常念叨,阿姐最金贵的便是这双巧手。
故而即便平日对阿姐管教极为严苛,动辄斥责打骂,也从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的手指和手腕。
来椿彻底安了心,甚至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她窝进阿姐温暖的怀里,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阿姐的脖颈,声音软糯:“阿姐,他们一定会选中你绣的那些,对不对?你的针线那样好,肯定能把那些总是说闲话的婶婶都比下去。”
她看不见阿姐脸上的神情,只觉得阿姐似乎是笑了一下。
否则,为何隔了那样久,久到风声都仿佛凝滞,才听到一声极轻极缓的回应:
“嗯。”
等到来椿几乎要靠在阿姐身上睡着时,那头的谈话才终于结束。
几名灰袍人随着村长缓步踱至祠堂天井,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挤在一起的女眷。
他们随意点了两户人家的女儿,视线却仍未满足,依旧在人群中挑剔地移动着,如同评估着某种货物。
来椿与阿姐还没来得及挤回母亲身边,只能紧紧依偎在一处,尽力低下头,避开那令人脊背发凉的审视。
“这一批……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出挑的。”为首的灰袍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索然。
正欲转身,他的目光却倏地顿住,恰巧落在正蜷在阿姐怀中睡眼惺忪的来椿身上。
他似乎忽然生出了几分兴致,抬起手直指过来。
母亲脸色骤变,下意识想来攥住来椿,却终究迟了一瞬。
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已然落下: “这个,也一并带上。”
父亲见状大惊,猛地从男人堆里冲出,几乎是踉跄着扑跪在灰袍人与来椿之间的空地上。
他的声音因极度惶恐而发颤:“大人,使不得啊,小女,小女年岁尚小,根本不通刺绣,求大人宽限几年,待小人好好教导她技艺,届时大人再来挑选也不迟。”
那灰袍人闻言,面具下的目光微微闪动,倒并未立刻发作。
他只是沉默着,久久地注视着来椿,仿佛在权衡什么。
半晌,才几不可察地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父亲的恳求。
来椿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勇气,竟抬起眼,直直望向那灰袍人,心里却奇怪的很。
父亲说得对,她连针都拿不稳,贵人为何会选中她去绣帕子?
明明只有阿姐才精通绣艺,父亲平日连针线都不碰,又怎能由他来教导?
未等她细想,那灰袍人已收回目光,漠然转身,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兴味只是错觉。
压在身上的视线甫一消失,阿姐紧攥着来椿的手便猛地松了力道。
来椿揉着被捏出红痕的手腕,暗自嘀咕:这贵人眼光可真怪,阿姐绣得那样好他不选,偏选中那两家的姑娘,竟还差点想要她这个连针都穿不好的小丫头。
人群开始窸窸窣窣地散去。
未被选上的人家神色各异,来椿默默看着,只觉得这一整日的提心吊胆实在无趣得紧。
父亲走在前面,肩背似乎终于不再绷得那么紧,微微松懈下来。
来椿望着那背影,心中忽又生出几分奇异之感。
自她记事以来,还从未见过父亲对任何人露出那般惶恐谦卑的模样。
来椿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里头幽深昏暗,仿佛一张噬人的巨口,将那几道身影连同他们脸上的神情一并吞没了。
那个点名要带走来椿的灰袍人并未立刻跟随,而是独自立在祠堂门口。
他似乎察觉到了来椿投来的目光,倏然抬头,冰冷的视线精准地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与她撞个正着。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远超她年龄所能理解的压迫感,猛地砸在年幼的心上。
来椿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拉紧了阿姐的衣角。
阿姐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却只瞥见那灰袍人转身没入内堂的最后一角衣袍。
她握住来椿冰凉的手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椿儿,别回头,快走。”
来椿仰起脸,却看不懂阿姐的神情。
孩童的心事总是去得快,这片刻的惊悸很快便被其他事情盖过。
她只依稀记得,那日,村中的壮汉们合力抬着一口硕大沉重的黑色木箱,极其小心地将其送入灰袍人的马车。
车辙深深碾过村口的土路,朝着来椿从未知晓的远方驶去。
而他们来时那辆华贵的马车里,卸下的则是足够让全村人安然度过整个寒冬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