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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胃中之蝶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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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流云低头看了谭小言一眼,挡在他身前,换上平时那副和善神色:“抱歉,我们马上就走。”
方知有歪头往段流云身后睨了一眼,见是个清秀学生,心下了然,放松了神色,“别在这打架。”
段流云笑了笑,“方少爷放心,我们只是聊聊天,没干别的。是吧小彦?”说着就去拽谭小言的胳膊。
清秀学生默不作声地侧身躲开,视线却直勾勾钉在方知有一帮人身上。
夜色浓重,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谭小言眼底不知名的情绪。
凌鹤确实很耀眼。
谭小言并不是感到自卑或者是突发奇想升起了和前夫白月光作比较的念头,只是在思索一个事实。
凌鹤身上带着学艺术那类人的阴郁气质,却不阴暗,行为举止礼貌的恰到好处,对任何人都温和有礼,眉目间却藏着野心。光是往那儿一站,就能收到发自别人内心的赞赏。
易泊裴确实更适合和这个人在一起。
过去的那些纠结与不甘此刻突然消失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弗里曼抽走了他的情绪和一部分灵魂,谭小言在见到易泊裴的那一刻就丧失了愤恨的能力,只是疲惫接踵而至。前夫的生活也没有因为自己的离世改变分毫。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大概是抑郁症的缘故,谭小言最近总是没由来地冒出些多余念头。都有些不像他了。
趁着几人不注意,谭小言垂下了眼,悄然离开。
和段流云寒暄完毕,方知有回头,发现易泊裴有些愣怔,站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给凌鹤使了个眼色,凌鹤会意,戳了戳易泊裴的胳膊,易泊裴才回过神来。
方知有问他:“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易泊裴摇摇头:“没什么。”
那人离得太远,易泊裴连长相都没看太清。只是那背影似曾相识,易泊裴的心也跟着那人离去的步伐起起伏伏。
大概是错觉。
易泊裴闭了闭刺痛的眼。
那天他发现谭小言的死亡时间疑点重重,联系了景城第一医院,那边给的回复是,涉及死者个人的医疗信息以及生前参与的保密活动,他们无可奉告。
可易泊裴从来没听谭小言说起过这些。
易泊裴的头更痛了,脑门的血管突突地跳。
从他和方知有喝完酒那天起,易泊裴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头疼,有时闭眼还能看见谭小言在屋里折腾手工制品,亦或是后腰别着镀铬螺丝刀——上面缠着褪色的绝缘胶布——在汽修所忙前忙后。
仅有的几次,易泊裴去汽修所找他,谭小言瞧见他不带婚戒,随手捡起变形的气门弹簧,圈住了他的无名指。
杜卡迪在身后赛道啸叫着撕开了看台的喧嚣。
凌鹤和方知有对视一眼,两人各怀心事。
这场车赛,易泊裴原本没打算过来。
前段时间因为谭小言的事,易泊裴和凌鹤两人一起上了热搜,凌鹤也算小火了一把,收到不少邀请,大部分都是请他去开讲座或者出席一些宴会。凌鹤不想吃人血馒头,索性拒了大部分邀请。
只是这次受邀洛大,那边托了凌鹤的老师来请,他不好驳老人家面子,便应了下来。隔天和方知有说起这事,正巧洛城有场方家赞助的机车赛,方知有要去盯一趟,就一起过来了。
顺便拉上了易泊裴去给凌鹤捧场。
易泊裴以前对凌鹤有意思,这事儿方知有知道。
虽然易泊裴和凌鹤认识的早,但其实是方知有和凌鹤更熟。
他们三家在圈子里本来就是熟识。只是从前凌家和易家住的近,两家更熟络一些。后来凌鹤早早选了美术这条路,中学就去了更倾向美术学习的艺术学校。同级的易泊裴去读了公立高中,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方知有也是美术生,和凌鹤在一所学校。但他是独生子,家大业大,最后承载着父母的期望和家族的荣光放弃了艺考,出国读了工商管理。
易泊裴住校之后和凌鹤的联系少了很多。倒是方知有,知道易泊裴没什么朋友,时不时跑去易泊裴的学校找他。
一来二去就变成了如今三人行的局面。
凌鹤没什么想法,易泊裴这种人,做恋人和朋友都是不错的资源。就是易泊裴一直不摊牌,几个人心知肚明的事,一直没挑明。
后来凌鹤出国,易泊裴稀里糊涂和谭小言结了婚,两人都摸不准易泊裴的意思。周围人都说易泊裴对凌鹤念念不忘,他们两个倒不敢断言。
用方知有的话来说,易泊裴结婚之后人也跟着松弛了不少,他自己却没意识到。
眼下谭小言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没用。
就是怕易泊裴后知后觉,以后要吃不少苦。
*
谭小言一路走出不知道多远,脱力坐到地上。
他稍稍偏了偏头,对身后的阴影说,“干什么跟着我。”
脚步声渐近,谭小言懒得确认来人是谁,目视前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段流云过来轻手轻脚地坐到他身旁,不敢惊动他。
话语在唇边咀嚼了许久,段流云轻轻开口:“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不结婚了,你别难过。”
回答他的是远处机车的嘶鸣和风声。
过了许久,段流云听见夜风吹来一声轻笑。
“太晚了。”
谭小言用力吸了几口气——呼吸对他来说似乎是个费劲的动作——平复了一下心情。
“这话说的太晚了,段流云。”
他们之间已然隔着一条生与死的鸿沟了。
谭小言在兜里握紧拳头,指甲陷入皮肉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些。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现在也已经不是谭小言了。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没有再看身后愣住的段流云。
“段流云,我们别再见面了。”
远处的维修区飘来烧离合片的焦糊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熟悉的味道多少有安抚到谭小言。谭小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倏然被人抓住了肩膀。
江浔把人扳回来,语气有些着急,“你去哪了?半天找不到你,段流云又跟你说什么了?”
谭小言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江浔不语,只轻轻抱了抱谭小言,拍了拍他的背。
谭小言下巴放在江浔肩膀,冷不丁改了主意。
“方家的宴会,我去。”
这晚谭小言久违地进入梦乡。开始似乎是周彦的记忆,段流云笑着松开了他的手,穿着一身白西服,在众人的掌声与祝福中,给别人戴上了戒指,虔诚地亲吻那人的手指。
转眼间新郎回头,变成了易泊裴的脸,牵着身边的人,头也不回地丢下他离开了。
*
“太晚了。”
那人背对着他坐在前院的秋千上一晃一晃,秋风吹鼓那人身上松垮的白衬衫,后颈淡褐色的晒痕像枚融化到一半的邮票,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易泊裴开口想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他又想走过去看看他的样子,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想问问那人到底还瞒着他什么,结婚三年,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可当秋千上的人回头,易泊裴仍旧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谭小言。是十八九岁的谭小言。
易泊裴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可“谭小言”摇摇头,对他说,太晚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裴哥,太晚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易泊裴有些迷茫了,怎么会不重要呢,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拧巴造成了太多错误,曾经的我憎恶你把我绑在身边,如今我才意识到,当初明明是我自己没有勇气朝你迈出那步,却让你来承担罪名。
原来是这样。
梦里的易泊裴在这一瞬间突然想通了这件事。
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泼天的怨恨,敢爱敢恨的人一直都是谭小言,仗着他的爱为所欲为的胆小鬼一直都是易泊裴。一直都是这样的。
“谭小言”跳下秋千朝他走过来,易泊裴伸手想接住他,手却穿过雾气般稀薄的身影。
秋千和梧桐树化作万千机械蝴蝶飞到天上,四散开来,于是易泊裴的心也跟着碎了,被风送走,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你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我很想你。
“谭小言”耸了耸肩,随便天上还是地府,哪里都好,哪里都行,他并不在意。
往前看吧,裴哥,别再深究了。
少年说完这话,直直走入了远处的黑暗。
易泊裴半夜醒来,一脸的湿润。
*
谭小言顺利落地景城。
时隔几个月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谭小言百感交集。什么都没有变,却明明什么都变了。
宴会的注意事项江浔都发了过来,谭小言对着镜子给自己打领带,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合适地贴在他身上,皮鞋也亮的得一尘不染。
他想着反正已经碰上了易泊裴,再躲也没什么意义。谭小言只是想看看程江鸣过得好不好。
程江鸣没有孩子,把他当亲儿子照顾至今,不管是出于情分还是别的什么,他都想去看看。
只是不知道程江鸣会不会去。
谭小言翻出来个银色领带夹给自己夹上,看了看镜子里的人——年轻人收拾好了还挺像那回事。
刘管家适时打来电话叮嘱,“周家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种场合出过面了,您别紧张,有江少爷陪着。礼物也按您的意思备好了,不用担心。”
谭小言给右耳戴上翻译芯片——虽然他觉得自己用不到这个东西——然后回道,“辛苦了,刘管家。”
玻璃感应门无声滑开的瞬间,谭小言的视网膜上浮起一层淡蓝色的光晕,是入口处的神经投影在确认来宾身份——这能避免不少麻烦。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奢华的暖金色调中。灯坠下的光斑在香槟塔间跳动,谭小言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袖口,踩着满地碎光踏入了宴会厅。
距离谭小言上次参加这种宴会已经很久了。自从他丢下家产跑出去结婚,他就再也没来过商务场合。
父亲有意培养谭枫当家,继母陈嫣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谭小言甩开这些不必要的想法,他今天只需要扮演好周家少爷的角色,别的都不重要。
方知有在前面接待客人,谭小言低头绕过他往里走。把礼物送过去之后,自己找了个角落,小口小口喝着香槟。
落地窗外,景城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谭小言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这片奢华也有他的一份。可惜被他自己亲手丢掉了。
宴会厅不小,江浔跑去和本科老师打招呼了。幸而周彦也许久不出门,没多少人认得他,也没什么人过来打招呼。谭小言暂时也还没看到熟人的影子,浅浅松了口气。
“程家的人来了吗?”
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谭小言微微侧身,看见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交谈。谭小言认得其中一个人,是华信生物的王总。
“应该来了,刚才看到程总的侄女了。”
男人揶揄,“那小女孩还没毕业,能掀起什么风浪。”
王逸华忧心忡忡,“眼下手里有记忆存储技术的公司市面上没有几家,一旦错过这个风口,到时候我们的损失可不止能用钱来估量了。”
男人冷笑,有些不屑:“这项技术现在并不成熟,会不会成为主流导向还不一定呢。生科所的新规定还没下来,谁知道会不会禁用。”
“禁不禁用是一回事,掌没掌握是另一回事。程氏手里肯定不止记忆存储这一点东西。”
男人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随后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记忆存储是个幌子?”
王逸华没说话,男人有些紧张,想缓和一下氛围,“不能吧?记忆存储本身就是条大鱼,推向市场之后潜力更是无可限量。程江鸣没必要冒着风险搞些容易把自己送进去的技术吧?”
……这是什么意思?
事关程江鸣,谭小言不能视而不见,于是轻手轻脚地凑过去想听得更清楚些。王逸华却喝止了男人接下来的话语:“慎言吧,生科所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今天的主角是方卓老爷子,不是程江鸣。”
两人沿着过道走远,留谭小言自己在原地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