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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金玉霄百无聊赖地被侍女摆弄着,乌木梳齿刮过头皮,牵扯起细密的刺痛,梳好发髻,冰冷的珠钗硌着颈侧皮肤,穿上绫罗纱裙,光滑的绸缎贴着肌肤,带来一种陌生的束缚感。

      没了爹,有更多的人来管束他,连例行的习武都没了,这让他不由得有些憋闷,像被关进不透气的锦盒。

      那道红色的剑影如影随形纠缠在他梦里,每一次闪现都带着破空的尖啸和温热血珠溅上眼睑的触感,他以为那是匆匆撇过,谁知成为他的不治顽疾,在骨髓深处烙下灼痛的印记。

      不知那柄剑,现在斩向何处。是劈开暗巷的月光,还是割断城楼的旌旗?与拘于方寸楼阁的他不同,肆意放纵,身影如墨溶于夜色,唯有剑锋拖曳出猩红残光。

      以前习惯了日复一日爹的监管,那目光如铁枷锁住四肢百骸,他从未想过可以不做某些被安排的事情,那名黑衣剑客,以无数性命为基石,用断肢残躯铺就猩红地毯,告诉他崭新的可能性,一种令人窒息又目眩神迷的自由。

      风眠,爹口中咳着血沫、字字带恨吐出的这个名字,在金玉霄心里辗转了千百次。

      爹以前说过的话,他总是被骂愚钝,记不清楚,世界对他覆上一层朦胧的雾,如同隔着一层沾满污迹的屏风。不知为何,有关黑衣男子那柄剑的一切,在他心中都犹如被最冷的泉水反复濯洗过的明镜,把他照得无处遁形,连心底最幽暗角落的尘埃都纤毫毕现。

      “你有没有听见我教的这些,魂儿丢哪去了?”教导金玉霄的鸨母,手里的荆条在空气中抽打出“咻咻”的厉响拿起又放下。

      她的目光像钩子,反复刮过金玉霄被纱裙勾勒出的、尚未完全发育的腰肢曲线。老板特意吩咐过,这是个不世出的上等货色。样子嘛,逊色了点,平平无奇,眉眼间像蒙着一层灰,头牌是绝比不了的,但身下暗藏乾坤,那一点隐秘的异处才是无价的筹码,王孙公子们就喜欢房中的新鲜玩意儿,可不能弄伤弄残留下疤痕了,半点瑕疵都会让这奇货身价暴跌。

      金玉霄还记得黑衣男人对他说的话,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金氏子,于是他紧闭双唇,如同被焊死的铁匣,绝不在人前说一声自己的名字。

      他听过那么多人的话,不差这一个他心尖上刻得最深、最能记住的人。

      金玉霄开始被青楼人误以为是哑巴,问他叫什么名字,也不搭理,找人点了他的笑穴,抓挠脚心腋窝,金玉霄喉管里不受控制地挤出破碎尖锐的大笑出声,这才破案。

      旁人看他的表情长吁一口气,拍着胸口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哑巴在闺房情趣的时候,叫不出声,煞了大人的风景,可是折大价钱的。脑子傻点没事,知情知意方面差点意思,像块需要雕琢的璞玉,胜在皮实耐玩好掌控,如同上好鞍鞯的温顺马驹。

      被人知道他不是哑巴后,金玉霄烦闷的事又多了些,逼着学宫商角徵羽,乐师枯瘦的手指着他的喉骨,迫他发出婉转淫靡的调子,要他唱出艳词小调。给他观看几人交缠的春宫图册,画中男女肢体扭曲如蛇,告诉他怎么叫得婉转动听惹人怜,勾得老爷欢心颜,那声音要像幼猫爪挠心尖。

      金玉霄头一次怀念起来爹给自己塞的那些武学秘诀,那些泛黄书页上的墨字都变得亲切,相较出手绝不拖沓,每一次剑光都精准收割性命,次次杀招的风眠,修订成册的武学书籍不过是一些花拳绣腿,如同孩童挥舞的树枝,但和这些白花花□□被翻红浪的图画来比,那又如同久旱甘霖,是荒芜心田唯一的绿意。

      画册中人愉悦快意的脸,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肉粉色,渐渐的,在他眼中扭曲成风眠那幅冷硬如石刻、毫无波澜的神情,他不由得想象,对着风眠画这些,该怎么勾勒笔触,该用怎样浓重的墨去晕染他可能存在的、一丝情动的战栗。

      日夜与刀剑相伴的男人,衣襟染血如泼墨,与目标厮杀的男人,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也会露出失控难耐的神情吗。那冷峻的唇线会如何翕张?

      啪——纸做的戒尺,带着撕裂空气的脆响抽上了金玉霄的脸,抽出一片迅速肿胀、火辣辣的红肿。惩治金玉霄的方法,皆是想出来不伤皮肉,只碾碎那点可怜的自尊,折辱尊严的。

      被打断想入非非的金玉霄,有些恼怒,一股陌生的戾气在胸腔里冲撞,想到今日晚饭没有着落,向来习惯对他人惟命是从的他,竟生出了几分脾性,像沉寂的死水突然投入一颗滚烫的石子。

      他把那些堆在他面前的风月书籍统统推下案几,书页哗啦散落一地如同雪崩,拿起最厚的几本,用尽全身力气砸到鸨母的头上。砸得鸨母猝不及防,金钗歪斜,珠花乱颤。

      旁边随侍的打手骤然一齐发力,狠摁住他,粗粝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臂骨,他被反应过来的鸨母手掌带着风,狠狠抽了几个清脆的巴掌,响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鸨母把不伤皮肉的叮嘱抛到脑后,眼中只有一处碍眼的针刺,这个胆敢挑衅她的小丫头片子。

      脸颊火辣辣地烧起,即刻肿了一块,嘴角瞬时青紫,铁锈味在口腔弥漫。鸨母真是被气得急了,忘记了保护货物的价值。金玉霄眼神空洞地抬起头,仿佛遭受此等待遇的不是己身,那肿胀带伤的脸像戴着一张不属于他的面具。

      “这些东西,杀不了人。”横平竖直,详述事实。金玉霄被拐来青楼后,说的最长一句话,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血,他需要血,他要流淌的鲜红,像风眠剑尖滴落的朱砂,他要飞溅的雨滴,如同宴席上宾客喉间喷涌的温热。金玉霄喉头的干涸加重了,他艰难地吞咽了口,咽喉上下滚动。

      “还敢顶嘴?!”鸨母怒目圆睁,眼角的细纹都因愤怒而绷紧,被如此胆大,不识抬举的货物骑在头上,对她而言是数十年来头一次。脸上的伤,敷敷金疮药几日就好。鸨母没了顾忌,一时间手里能寻到的东西,茶杯,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身,梳子,坚硬的梳背敲在他肩胛,脂粉,细腻的香粉迷了他的眼,书册,厚重的书脊砸在他脊背,统统往被多个强壮家丁摁住的女孩身上招呼。

      “拉下去,关进地牢,消磨个三天,会咬人的狗,该训!”鸨母一声令下,尖利的声音刺破屋顶,十数个彪形大汉一齐出动,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发颤,押送一个柔弱无骨的小女孩,作出了天牢重犯的架势,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他被扔进的柴房,腐朽木头的霉味混杂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恶臭、某种伤口化脓的甜腥气扑面而来。

      不止有他一人。之前已经有三三两两抱团的女人,像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般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有的身下洇开深色污迹,有的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鞭痕与可疑的紫斑。

      看见人来,如暂且寻得一线生机的孤魂野鬼,爆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死死抱住来者的裤脚不撒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深深抠进布料的纹理,恳求让她们出去,送给她们的是无情的踢踹,镶着铁片的靴尖毫不留情地踹在她们凹陷的肋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闷响,随之而来的是更绝望的、断气般的呜咽。

      女人们削瘦凹陷的面庞,颧骨高耸如同嶙峋的山石,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配上绝望愤恨的眼瞳,那眼神浑浊、布满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活脱脱怨鬼相。对着仆役的摇尾乞怜失效后,对上衣着上等料子,云锦的光泽在昏暗柴房里显得刺目而奢侈,发髻簪饰一项不落的金玉霄,眼中燃起与颓败外表不符的,汹汹的烈焰,那火焰扭曲着,掺杂着嫉妒、仇恨和一种看到同类坠入深渊的卑劣快意。

      其名为妒。

      几个女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立马飞扑过来扒散金玉霄的发饰,珠钗玉簪被粗暴拽落,叮当滚进粘稠的污秽和潮湿的稻草里,抢夺上面的金银,他整齐的衣着被撕成片片缕缕,“嘶啦——嘶啦——”布帛破裂的声音尖锐地撕扯着空气,褴褛的布条垂落下来,露出下面苍白却相对完好的肌肤,更激起她们的疯狂。

      几个女人在争抢他身上的锦料玉饰,如同秃鹫在争夺腐肉,她们枯槁的手指互相抓挠撕扯,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只为争夺一片沾着金线的碎布或一颗小小的米珠。

      耳上的坠环被直接拽掉,耳垂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温热的血珠瞬间涌出,沿着颈侧滑下,在锁骨凹陷处汇聚成一小洼刺目的红。领头的女人嗤笑一声,掂量着刚抢到的嵌宝金簪,用肮脏的衣袖擦拭着簪头的宝石,打量着已经变得和她们一样,形容狼狈的金玉霄。她枯黄的脸上挤出一个刻薄的笑容,嘴角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黑牙齿和溃烂的牙龈。

      “来这的,都是骨头硬、不服管教的,身子脏了、烂了、接不上客的,染了花柳病、烂了下身的姑娘。你一身细皮嫩肉,掐一把能出水似的,锦衣玉食的,明摆是老板看好的上等货,发配到这,罪可有得吃咯——”她拖长了调子,声音沙哑如同作坊磨铁,带着一种长期被侵蚀的破败感。

      女子尾音调笑,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最能激起恨意的,不是相隔万千的云泥之别,而是同居一室的你有我无,如同饥肠辘辘时看着别人啃食白面馒头,那馒头近在咫尺却散发着她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干净的香气。

      金玉霄回到那场血宴,听见刀的嗡鸣。那嗡鸣带着嗜血的渴望,震颤着他的耳膜。刀刃没入皮肉的声响,那种沉闷的、撕裂纤维的“噗嗤”声,濒死气恼的哭号,那些声音比起挑衅的落寞女人,竟是如珠翠落地般悦耳动听。眼前这些女人的嘶吼、咒骂、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只让他感到一种黏腻肮脏的烦躁。

      这些女人怎么没有像宴会上的宾客一样,死得七零八落。

      有数个蜷缩在角落的女人,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般堆叠,像干枯的柴草般被堆砌到一起,她们几乎没了人形。

      有的肢体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早已折断;有的腹部高高隆起,皮肤却呈现不祥的青灰色,脓血和黄色的组织液不断从破烂的裙下渗出,在地面聚成一小滩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物;有的胸口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拉风箱般艰难的“嗬嗬”声,嘴角溢出带血的泡沫。口中溢出低低疼痛的呻吟,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有的地方似乎已经腐烂,脓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布料粘连在溃烂的皮肉上,稍微一动就带下腐烂的组织,不便行动。

      而耀武扬威的女人们视她们如物件,无动于衷,甚至嫌恶地避开她们所在的那片污秽角落,仿若她们是下一批档口贩卖的肉,眼神扫过时只有麻木和嫌恶,仿佛在看一堆即将被清理掉的秽物。

      将死未死,不好,宴会上的人,都被风眠以嗜血长剑,屠了个痛快,每一剑都干净利落,终结了所有痛苦与丑态。金玉霄活了十年,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想让人把嘴闭上的欲望。最简单利落的方法,无疑是落入他眸中的那场绝世剑舞。

      剑尖跳跃,每一次寒光闪烁都带走一条生命,世间人的生命烛火,随即熄灭,不留一丝火星。眼前这些拖曳着残躯、在绝望和痛苦中缓慢腐烂的生命,在他看来,比那些瞬间被终结的生命更加丑陋不堪。

      凭什么风眠屠得,他屠不得。若他的手上,此刻有那把饮饱了鲜血、兴奋得微微震颤的剑……

      金玉霄常年似朽木的脑瓜子,在没有爹的管束,再也无人告诉他如何是好后,开始了思考自己身上的事情。面上习惯性地呆滞,目光上抬,明明处于下位,却让挑衅女子读出了散漫不屑,那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某个更遥远、更血腥的所在。

      啪——火辣辣的耳光打到金玉霄脸上,力道之大让他头偏向一侧,金玉霄第二次领教,已是木然,脸颊的刺痛感变得遥远,暗叹真是同一家青楼出来的,老板打人的姿势,给这些姑娘倾囊相授过不成,还是这些女子挨得多了,自己学会了老板的手法,这抽耳风的技艺倒是炉火纯青。

      领头女子恨恨地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金玉霄脸上,“管你多金贵的身子,落入弃牢,不扒层皮,休想离开。样貌也就刚可称清秀,寡淡得像碗白水,绝非佳品,更不是个识情识趣,会伺候男人的料子,真不知道老板看上你什么,给你一身琳琅行头。”嘴边流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威胁笑意,那笑容扭曲,如同爬行的蜈蚣,“你要是在这疯了,哪怕回到楼上,恐怕也难以卖出高价了吧。” 她枯瘦的手指用力戳着金玉霄的额头。

      为什么这的一个个人,都争着给他骨肉秤价。从小被灌输武林争霸之梦的金玉霄不理解。

      谁愿意买他都行,他不想在这个楼里呆了,这腐烂的牢笼让他窒息,潮湿的地窖混杂脂粉味,那是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又混合着血腥和排泄物的复杂气味,熏得呛人。

      女人让他疯掉的手段,不过是把他赶到蛇虫鼠蚁聚集的角落,冰冷的蛇鳞擦过脚踝,看垂死挣扎的女人们,眼神空洞望着漏下微光的屋顶缝隙,哀戚的视线。送来菜肴的容器,从雕着花纹,内有余香的精致木匣,变成了随意一扔,瓦罐碎裂在地,散落在地上陈年烂糠,散发着浓烈的馊臭味。

      金玉霄拍了拍尘土,为自己圈出一块地方,无视脚边爬过的蜈蚣,这些蛇虫鼠蚁还没他醒来时在身边一圈死得多,哪有什么可怕的,风眠走过的地方,留下的死寂远比这些活物更令人心悸。

      奄奄一息的女人们,在巡逻的人送饭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饿狼般的绿光,爆发出金玉霄未曾想到的力量。她们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扯起,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倾倒在地上、混合着馊水、烂菜叶和不明污物的食物。

      不宵片刻,泔水式的饭食,都被扑食一空,如同投入食人鱼池的饵料。她们争抢着,互相推搡咒骂,甚至用牙齿撕咬对方的手,只为将一把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塞进嘴里,喉咙里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吞咽声。

      金玉霄始终端坐如人偶,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蒙尘的雕像,如宴席上一般,如逢屠戮时一般,冷眼旁观着这场为了最低劣的生存而爆发的、令人作呕的疯狂。

      一把沾着泥污和口水的、混合着地上污垢的残渣被甩到了金玉霄眼前,黏糊糊地挂在他的破碎的衣襟上。

      有几个女人一边贪婪地舔舐着手指上残留的污物,一边咀嚼着发霉的糠团,一边评判着他的不知好歹,一到地窖里,谁知道何日能出去。刚来这,性子烈,绝食断水,以为自己的性命有个三长两短,有人心疼怜惜的女人多了去了。不出三日,就会成为其中夺食的一份子,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待身和心都认了命,断了念,老板接出去的货色,就已调教完毕,成为上好的玩物,温顺地张开四肢,任人施为。她们说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过来人的残酷和麻木的智慧。

      当然,能出去的都是幸运儿,更多的姑娘,一进来,便是终生不得见日,腐烂的躯体最终和这地牢的朽木融为一体,成为这吃人魔窟地基下无人知晓的一捧枯骨。

      金玉霄不懂,摇摇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固执,拒绝了施舍的吃食。他再愚钝,仍觉得自己是人,怎么能吃这猪狗不如的东西,那气味就足以让胃部翻江倒海。

      不识好歹,送饭的人朝着他脚边啐了一口,等他乞求吃食那天,可有得拿捏,到时候看他怎么像狗一样舔食地上的污秽。

      几个牢房仅由稀稀疏疏的木栅栏隔开,腐朽的木头上布满虫蛀的孔洞,若关押的不是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弱质女流,而是穷凶极恶的武林壮汉,怕是一掌就能劈开,脆弱的如同孩童的玩具。

      其他房间的状况,自然尽收眼底。有一个牢房,里面关着的姑娘,似还康健,有些力气。看守人拿了钥匙,铁钥插入锁孔发出刺耳的“咔哒”声,招呼几个穿着粗布短打、浑身散发着汗臭和劣酒气贩夫走卒样的人,进入牢中,拿了几个在昏暗光线下也显得格外灰暗的铜板,让人开始办事。

      金玉霄数了数那几个铜板,冰冷的金属在肮脏的手心堆叠,还不够他在摊上买个烧饼,却足以买下这里的女人一晚,买断她们片刻的尊严。

      几个女人被乡野粗人翻来覆去地折腾,身应当是痛的,压抑的闷哼在喉咙里滚动,脸上却强挤出谄媚笑意,那笑容僵硬如同劣质的面具。事后,看守人贪婪地盘剥了大部分的钱财,扔给女人的,只有更加零星微小的几个铜板,如同打发叫花子。

      有女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纠缠住来此便宜地界寻欢作乐的男人,枯瘦的手臂死死抱住男人的小腿,这是她们与外界唯一的出口了。楼上是温柔冢销金窟,灯火辉煌,丝竹靡靡,无数男人的梦想之地,楼下却是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只有绝望在无声地发酵。

      刚刚还紧密相贴的男人,粗暴地拎上裤子,一脚把纠缠的女人踢开,像踢开一块碍事的破布,仿佛踩上了一坨狗屎。

      “贱货,不看看自己的身子,都被玩烂了,比茅坑的石头还臭,谁愿要个报废的残花败柳。我有那银钱,不如去楼上喝酒快活一把,谁给这贱胚子赎身。”看守人哐当一声关上囚笼的木门,沉重的撞击声在牢房里回荡,明明可以看见男人离去的身影,女人哀怨的眼神,已被隔绝身后。

      出了牢门的男人,并未走出地窖,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昏暗的牢房里逡巡,巡视一圈,转而咧开一口黄牙,露出令人作呕的□□,朝着金玉霄所在的牢门一步步走近,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索命的鼓点。

      金玉霄等那个男人愈加接近自己后,才明白,是冲着自己而来,那粘腻如蛇的目光在他身上爬行。

      他看见男人给看守塞的银钱多了些,几枚稍显光亮的铜板被塞进看守油腻的掌心,够他买一串糖葫芦的,在当着本尊的面商量着,“好久没看到这么细皮嫩肉的货色了,脸嫩得似要掐出水来,大哥行行好,新来的货色,我知道不能碰,看看而已,我就看看,闻闻香也行啊。”

      看守人装模作样地故作为难,和此人压低声音、如同肮脏交易般讨价还价一番,等男人叫苦,浑身兜里空空,又哆哆嗦嗦摸出几个铜钱,价格增加到半个烧饼后,看守人终于用钥匙打开了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老板的上等货是老板的,落入这地牢,就是他们贩卖的肉了。

      木门吱呀一响,他同牢里的女人睡得够死,鼾声如雷,对这危险的靠近毫无所觉,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

      男人口中真的滴下涎水,在肮脏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痕迹,直冲冲向金玉霄扑来。未等男人在此牢内多迈一步,他的动作凝固了,如同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

      是金玉霄熟悉的,宴上宾客的僵硬表情。男人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紫黑,那诡异的颜色像活物般迅速向上蔓延,瞬间开始腐烂,皮肉如同沸水般鼓起、溃烂、流下黄绿色的脓液,可却不似爹,尚有余力断臂求生。男人连呼痛的声音都没有,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十秒之内,全身溃烂着倒下,身上冒出如同烧灼毛发的硝石燃烧的味道。

      一双柔软细嫩、却带着奇异冰凉感的手捂住了金玉霄的眼睛,那触感细腻如最上等的丝绸。香风替换了焦味,清冷的雪松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瞬间压倒了地牢里所有的腐臭。光凭味道,金玉霄就知道,这人不属于充斥着腐烂破败的地牢,这味道属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危险而华丽的世界。

      “小家伙儿,几日不见,你怎么沦落至此,像颗蒙尘的明珠被丢进粪坑,为娘好是心痛。”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比大婚当日清越如泉的声音,低沉喑哑了些,更像一个男人,那声线带着一种慵懒的、漫不经心的磁性。自称‘为娘’时,着重咬字,在刻意模仿的柔媚尾音下,如同丝绸包裹着冰冷的钢铁。

      捂住他眼睛的手向下挪移,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在他的唇畔流连。果不其然,金玉霄张开眼睛,看见指甲被染成浓烈欲滴的丹蔻的那双手,轻抖指尖,灭杀全座武林豪杰。

      一个细小如米粒、通体流转着暗金色泽的蚕体,爬到了指尖朱红上,在金玉霄唇边危险地昂起头,那双手反复在金玉霄唇齿边试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哄,不满他紧咬的牙关,却也不来强的送入。

      “就算是未过门,我也算你娘亲。吃了这个,我就带你走,离开这蛆虫横行的地狱。”蛊惑人心的魔力。

      金玉霄依然紧咬牙关,不松口,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把那双兵不血刃的手推开,没遭到多少阻力,仿佛对方只是随意逗弄。

      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高了自己一大截的人。如今的打扮有些陌生,不变的是一袭红衣,那红色浓烈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如同地狱业火般灼目,而新娘金丝银线,凤冠霞帔,却已换成样式简洁却质地非凡的男式红袍,墨玉冠束起鸦羽般的长发。没了盖头的遮蔽,半张脸的艳色,一览无余,那是足以令人屏息的、近乎妖异的美丽。

      肌肤冷白如新雪初霁,长睫浓密如蝶翼栖息,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鼻梁挺直精巧,唇色饱满如浸染了最上等的朱砂,唇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勾魂摄魄的上翘弧度。令人不解地是,为何另一半的脸上,覆有冰冷坚硬、边缘泛着幽蓝金属光泽的铁面,将那份惊心动魄的美貌残忍地割裂开来。

      面具下的那只眼,透过唯一的孔洞显露出来,眼神深邃、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未被遮蔽的半张脸所流露出的、刻意营造的慵懒风情格格不入,仿佛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被强行拼凑在一起。

      这种割裂感,使得此刻的花晓看起来如同一个即将碎裂的、美丽而恐怖的异类。

      金玉霄在周围两三次张望,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阴暗角落,巡视半晌,失望地低下头,遗憾地目光回到了红衣男子身上,他想了一会,想起风眠的唇齿中,曾吐过这个人的名字。

      “花……花晓?”他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迟疑和确认。

      在他身侧的人满意轻轻颔首,未被面具覆盖的半边唇角勾起一个颠倒众生的弧度,随即侧过头去,不看金玉霄,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你是来杀我的吗?”整日水米未尽,入了青楼后,本就寡言少语的金玉霄,能说话的机会更少,他都被教导着要如何像个闺秀,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嘶哑难听。

      花晓轻眯眼睛,未被面具遮掩的那只眼眸,瞳色如淡色琥珀,挑起金玉霄的下巴,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风眠打断的动作,终还是落在了金玉霄身上。

      “倘若我说是呢,你要做什么,向我求饶。哭得梨花带雨些,或许能打动我。”那只妖异的眼眸微微弯起,里面却没有丝毫笑意,“今天本座心情不错,你哀求得楚楚可怜,尚可放你一命,只需你服下这蛊,甘为本座驱使,做一条最听话的幼犬,如何?”

      指尖的金蚕仿佛听懂了,兴奋地扭动了一下。

      金玉霄不假思索的回答,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粉碎了花晓的成竹在胸。

      “让风眠来。”干裂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执拗。

      “我想再见一次,他的剑。”那画面在他空洞的眼底重新燃起炽热的光。

      那只原本昂首待哺的蠕动的金蚕,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碾过,捏死在丹蔻的手心里,爆出一小团粘稠的金色汁液,溅在冷硬的铁面具边缘,格外刺目。

      花晓露出半侧的惊世容颜,转青转红再转白,那白皙的肌肤下仿佛有情绪的风暴在汹涌奔腾,让完美的皮相都为之扭曲,五颜六色姹紫嫣红,跟打翻的画盘似的,煞是好看,最终定格为一种极致的、令人胆寒的惨白。

      “你看来还分不清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在这挑肥拣瘦上了。怎么,本座哪里不如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木头桩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怒意,“那再把你扔上几天,让这里的蛆虫啃噬你的骨头,让这里的绝望磨灭你那点可笑的念想,到时候本座心意一改,你可就生死难料咯。到时候就算你跪下舔我的鞋底,像条最下贱的虫子,求我把你练成人蛊,本座都不一定赏你的脸。”宽大的红袖无风自动,仿佛有无数毒虫在其下蠢蠢欲动。

      金玉霄那双如吸尽了地牢里所有光线、只剩下无边空洞的眸子,看着花晓,却并未倒映出花晓的身影,仿佛穿透了他,只看到记忆中那道惊鸿剑影。

      “嗯。”一个音节,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磐石般的固执。

      简简单单一个字,花晓的身影如同被戳破的幻影般,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雪松与苦涩药味的冷香,以及那只爆浆金蚕留下的、一点细微的金色污迹。那残留的气息里,仿佛还回荡着那半张脸极致的美艳与半张脸的冰冷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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