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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新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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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北风渐渐成了常客，刮在脸上有了明显的刺痛感。树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莲花村进入了冬闲时节，村民们聚在一起晒太阳、唠嗑的时间多了起来，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像风中的草籽，悄无声息地四处飘散。
流言的主角，自然是赵春生和李慕白。
有的说，李老师支教期满肯定要回城里去了，人家是金凤凰，哪能一直待在咱这山窝窝里；
有的则信誓旦旦，说看见邻村支书的闺女特意来找过赵春生，两人在村口说了好一阵子话，怕是好事将近；
更有甚者，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挤眉弄眼地猜测：“怪不得春生对李老师的事那么上心，又是修房子又是一起吃饭的，别是……咳，这城里来的老师到底给咱支书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些话，多多少少传到了赵春生和李慕白的耳朵里。
赵春生的应对方式是更加沉默，脸色也更黑。他尽量避开人多的场合，要么窝在村委会处理文书，要么就去查看冬小麦的苗情，用忙碌隔绝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但他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流露出的烦躁，显示他并非毫不在意。
李慕白则显得平静许多，依旧按时上课，批改作业，但细心的人能发现，他独处的时候多了，笑容也淡了些。那些关于他要离开的议论，像小石子投入湖心，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激起圈圈涟漪。他确实还没最终决定，但流言让他提前感受到了离别的压力，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失落。
转折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午后。村里几个惯常凑在一起嚼舌根的老婆子，正在小卖部门口一边磕瓜子一边闲聊，话题又扯到了李慕白身上。
“要我说啊，李老师走了也好，省得咱春生一天到晚心思都不定……”
“就是，城里人跟咱就不是一路的，迟早要飞走……”
这话正好被路过的赵春生听了个正着。他本来是想去买包烟，顿时停下了脚步，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慕白恰巧也从学校方向过来，准备买点文具，刚好看到了赵春生僵直的背影，也听到了那些不算小声的议论。他的脚步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和黯然，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就在这时，赵春生猛地转过身，几步走到那几个老婆子面前。他个子高，板着脸的时候自带一股压迫感，老婆子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都有些讪讪地看着他。
赵春生的目光扫过她们，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硬和威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是吧？”
其中一个婆子试图打圆场：“春生，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聊什么？”赵春生打断她，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怒意，“李老师是镇上派来、咱们村请都请不来的文化人！是来教咱们娃念书识字的！没有他，咱村小学能像现在这样？人家辛辛苦苦支教，是来受你们背后编排的？”
他越说越气，胸膛微微起伏，目光锐利地盯住刚才说得最起劲的那个：“李老师是走是留，那是他自己的事，是学校的安排！轮得到你们在这说三道四？我告诉你们，以后再让我听见谁在背后嚼李老师的舌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别怪我赵春生不讲情面，按村规处置！”
他这番劈头盖脸的训斥，毫不留情面，把几个老婆子都镇住了，面面相觑，不敢再吭声。小卖部门口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北风呼呼地刮过。
李慕白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着赵春生因为维护他而紧绷的侧脸，听着他那番掷地有声、甚至有些霸道的话，心里的难堪和黯然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散。他从未见过赵春生如此情绪外露地维护一个人，还是在这种公开场合。这不仅仅是对流言的驳斥，更像是一种明确的表态。
赵春生发完火，喘了口气，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李慕白。四目相对，赵春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冲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扭地转过头，对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老婆子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该干嘛干嘛去！”然后，他看也没看李慕白，径直走进小卖部买了烟，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点仓促的意味。
李慕白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刮在脸上，他却觉得心里热烘烘的。刚才赵春生那番话，像一道坚实温暖的壁垒，将那些伤人的流言蜚语牢牢挡在了外面。
傍晚，李慕白在回赵家吃饭的路上，遇到了蹲在路边似乎专门等他的二狗。二狗凑过来，挤眉弄眼地小声说：“李老师，你别往心里去！春生哥今天可威风了！你是没看见，他把那几个长舌妇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要我说，春生哥对你……”
“二狗！”李慕白打断他，脸上有些发热，“别瞎说。”
二狗嘿嘿一笑，跑了。
回到赵家，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赵母看看闷头吃饭的儿子，又看看神色平静但眼角带着一丝笑意的李慕白，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停给李慕白夹菜。
赵春生始终没提下午的事，但李慕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似乎彻底消失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静静流淌。
流言或许不会因此绝迹，但已经不再具有杀伤力。因为有人用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了立场，撑起了一片天。这个冬天，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
腊月的寒风一天紧过一天，年味儿也随着晾晒的腊肉、蒸腾的年糕香气，在莲花村弥漫开来。学校放了寒假，校园里安静下来，但李慕白并没有像往年一样急着规划归程。
今年情况特殊。一方面，老家所在的城市入冬后疫情有些反复，父母担心路途奔波，反复打电话让他干脆留在莲花村过年，安全第一。另一方面，他自己心里也存了份私心——他有点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这个待他越来越像家人的地方，更舍不得那个嘴硬心软的人。
当他在饭桌上委婉地提起，今年可能不回家过年时，赵母先是惊讶，随即脸上笑开了花，连声说：“好好好！留下好！就在咱家过年，热闹！”她立刻开始盘算着要再多备些年货。
赵春生正低头扒饭，闻言筷子顿了一下，没抬头，但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红晕。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随口应和，可接下来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嘴角似乎还极力压抑着一丝上扬的弧度。
这个春节，注定会不一样。
赵春生往小学跑得更勤了，理由五花八门，却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村里要给军烈属送年货，清单你帮着看看，字写得清楚。”他拿着一张大红纸来找李慕白。
“今年村委会门口的春联，你给写一副吧，买的总不如手写的有味道。”他搬来红纸和墨汁。
“我娘腌的腊肉好了，先拿点过来给你尝尝味。”他提着一串油光锃亮的腊肉出现在宿舍门口。
李慕白每次都笑着应承下来。他帮赵春生核对清单，字迹工整清晰；他铺开红纸，挥毫泼墨，写下“政通人和千般好，国泰民安万象新”的春联，笔力遒劲，让赵春生看了又看；他收下腊肉，然后回赠一些自己从城里带来的好茶叶，或者一本赵春生可能会感兴趣的农业技术书籍。
两人一起置办年货的场景，更是成了村里一道温暖的风景。腊月二十三大集，赵春生推着自行车，李慕白跟在旁边，两人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赵春生负责砍价、挑拣，李慕白则细心记录开销，偶尔对某个新奇的小玩意儿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赵春生便会默不作声地买下来塞给他。
“买这个干嘛？”李慕白拿着一个憨态可掬的泥塑小老虎。
“看着好玩，给你摆桌上。”赵春生眼神飘向别处，耳根微红。这拙劣的借口，让李慕白心里甜丝丝的。
赵母更是将李慕白当成了自家孩子。她悄悄用攒下的好毛线，给李慕白织了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针脚细密，颜色是稳重的深灰色。“天冷，围着暖和。”她递给李慕白时，眼神慈爱。李慕白接过围巾，心里暖融融的，郑重地道谢。这条围巾，像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和接纳。
除夕这天，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更添了几分年节的意境。赵家小院里，春联红艳，窗花精巧，灶间飘出诱人的炖肉香。赵春生和李慕白一起贴完最后一张“福”字，相视一笑，默契地在院子里堆了个小小的雪人，用桂圆核做了眼睛，看上去憨态可掬。
年夜饭异常丰盛。赵母使出了浑身解数，鸡鸭鱼肉摆满了桌子。三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温馨而热闹，俨然就是一家人。赵母不停地给李慕白夹菜，赵春生虽然话还是不多，但会主动给李慕白倒上饮料，眼神里的柔和与满足藏也藏不住。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屋内，炉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成了热闹的背景音。
快到零点时，赵母打着哈欠先去睡了，留下两人守岁。电视里开始倒计时，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十、九、八、七……”
赵春生和李慕白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雪下得大了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像一颗颗温暖的星辰。
“……三、二、一！新年快乐！”
鞭炮声骤然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响彻夜空，绚烂的烟花偶尔照亮雪幕。
在这辞旧迎新的喧闹顶点，屋子里却突然安静下来。赵春生和李慕白同时转过头，看向对方。炉火的光映在两人脸上，跳跃不定。目光相接，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彼此缠绕。赵春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李慕白的指尖微微蜷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温情和期待，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在爆竹声声中剧烈震颤，几乎要破裂开来。
然而，最终，赵春生只是举起茶杯，声音有些沙哑：“新年好。”
李慕白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眼底有细碎的光芒流转：“新年好，春生。”
他没有再叫“赵主任”。
赵春生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重重地“嗯”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因意外而促成的团圆年，像一剂温暖的催化剂，让两颗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窗外的雪，静静地落着，覆盖了旧岁的痕迹，也孕育着属于他们的、充满希望的新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