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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翠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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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嘉钰几乎是数着更漏声熬过了后半夜。
天光尚未大亮，他便一个激灵从榻上坐起，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拒绝了观墨的协助，亲自对着铜镜，将那身月白云纹直裰整理了又整理，确保每一道褶皱都妥帖完美。发冠束了三次才满意，连腰间玉佩悬挂的角度都调整了半晌。
当他乘坐马车抵达西城门时，晨曦刚好撕开天际最后一抹黛色，霞光初绽。城门外，护城河边的垂柳下，那抹青衫身影已然静立等候。
江砚白背对着城门方向，身姿挺拔如竹，望着远处笼罩在晨雾中的翠微山轮廓。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十分洁净挺括。
手中提着那个眼熟的竹篾食盒，身旁倚着那柄擦拭一新的竹骨伞。晨风拂动他的衣袂和几缕墨发，在朦胧的晨光中，竟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寂感。
方嘉钰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过于急促的呼吸，这才示意车夫停下，自己整了整衣袍，故作从容地走下马车。
“江状元，久等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随意。
江砚白闻声转过身。晨曦的金光落在他清隽的脸上，将他原本过于沉静的神色柔和了几分。
他的目光在方嘉钰那身过于精致的打扮上停留了一瞬，眸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我也刚到。”他语气平淡，视线掠过方嘉钰刻意板正却掩不住紧张神色的脸，“走吧。”
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人便并肩踏上了通往西郊的官道。起初，方嘉钰还有些拘谨，刻意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目不斜视。官道上行人车马渐多，吆喝声、车轮声不绝于耳。
江砚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在一个岔路口，极其自然地引着他转向了一条更为清幽的、通往山脚的小径。小径两旁草木葳蕤，露珠未晞，空气瞬间变得清新湿润起来。
“此路人少，景致更野。”江砚白解释道。
方嘉钰悄悄松了口气，“嗯”了一声。周遭安静下来，只闻鸟鸣啾啾，脚步声沙沙。他偷偷侧目，看着江砚白平静的侧脸，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鼻尖萦绕着草木清香和对方身上那缕熟悉的墨香，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安静地走着，也很好。
行至山脚，开始拾级而上。石阶蜿蜒，隐于苍翠之间。方嘉钰平日缺乏锻炼，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额角便渗出了细汗，气息也微微急促起来。他咬咬牙，不想示弱，硬撑着跟上江砚白的步伐。
走在前面的江砚白却忽然放缓了脚步，在一个稍微平缓的转弯处停下，指着崖边一株形态奇特的古松，淡淡道：“此松据说已有三百年树龄，历经雷火而不倒，姿态愈发苍劲。”
方嘉钰正累得够呛，闻言如蒙大赦，立刻顺势停下，假装欣赏古松，实则大口地喘着气，偷偷用袖子拭去额角的汗珠。
江砚白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古松虬结的枝干上，仿佛真的在认真观赏，嘴角却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休息片刻，继续上行。
这一次，江砚白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总是恰到好处地在方嘉钰感到吃力前，便寻个由头停下，或是辨认路边一株罕见的药草，或是讲解某块石刻的典故。
他的声音清润平和，在山间清幽的环境中，如同溪水流淌，抚平了方嘉钰因疲惫而升起的些许烦躁。
方嘉钰渐渐品出味来。这人……是故意的。他在不动声色地照顾他的体力。
一股暖流夹杂着些许被看穿的羞窘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妥善珍视的甜蜜。他不再硬撑，开始享受起这放慢的节奏和身边人的“讲解”。
越往山上走，竹林愈盛。及至山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竹海。竿竿翠竹挺拔修长，遮天蔽日，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山风穿过，带来竹叶特有的清新气息，卷起林涛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到了。”江砚白停下脚步。
方嘉钰被眼前这片绿色的海洋震撼了，一时忘了言语。他深吸一口带着竹香的清冽空气，只觉胸中浊气尽散，连日来的纠结、忐忑似乎都被这浩荡的绿意洗涤一空。
江砚白引着他走入竹林深处，寻了一处较为平坦开阔、且有巨石可坐的地方。他放下食盒和竹伞，用随身携带的布巾将巨石擦拭干净。
“坐。”他示意方嘉钰。
方嘉钰依言坐下，看着江砚白打开食盒。里面除了他带来的精致点心和玉壶春瓶，还有江砚白准备的几样简单清爽的素斋小菜，以及一壶用竹筒盛着的、散发着清香的茶水。
“山野粗食，聊以果腹。”江砚白将筷子递给他。
方嘉钰看着食盒里分明是顾及了他口味和喜好的搭配，心里软成一片。他接过筷子，夹起一块江砚白准备的素笋，放入口中，清脆甘甜，带着山野的灵气。
“很好吃。”他轻声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江砚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替他斟了一杯竹筒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
两人就在这幽静的竹海中，对着满目苍翠，安静地用着这顿特殊的“早膳”。偶尔有竹叶飘落，停留在他们的肩头衣襟，也无人拂去。
吃完饭，收拾好食盒，两人并未立刻下山。江砚白靠着巨石，闭目养神。方嘉钰则好奇地四处张望，听着风过竹海的沙沙声，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他偷偷看向身旁闭着眼的江砚白。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他清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睫低垂，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那枚羊脂玉扣从他微敞的衣领间滑出些许，在翠竹掩映下，温润生光。
方嘉钰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一种强烈的、想要触碰的冲动，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碰一碰那枚玉扣，或者，碰一碰他近在咫尺的、安静的眉眼。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玉质的瞬间，江砚白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清明澈亮，没有丝毫睡意，就那样直直地、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撞入了方嘉钰慌乱无措的眼底。
方嘉钰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脸颊“轰”地一下红透，连指尖都染上了绯色。他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拿住的孩童，大脑一片空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砚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紧张和羞窘而氤氲着水汽、越发显得秾丽动人的眸子。
竹林寂静，唯有风过叶响，和两人之间清晰可闻的、有些失序的心跳声。
半晌，江砚白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过方嘉钰的心尖。
然后，在方嘉钰震惊的目光中，江砚白抬起手，没有去碰那枚玉扣，而是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心微凉，带着薄茧，却坚定而有力，将方嘉钰不知所措的手指，缓缓地、却不容拒绝地，包裹了起来。
“方嘉钰。”
他唤他的全名，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幽静的竹海深处，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方嘉钰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撞进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眸子里。他忘了挣扎，忘了羞窘，只呆呆地看着对方，等待着那悬在头顶、不知是审判还是救赎的下一句。
江砚白凝视着他，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他握着方嘉钰的手微微收紧，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我的心意，与你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