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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市集、星空与逃避的序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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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to Spirito广场在周六上午焕发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活力。
古老的教堂俯瞰着喧嚣的市集,摊位像彩色蘑菇一样散落在石板地上,空气中交织着烤奶酪、新鲜香草、皮革和咖啡的浓郁香气。
本地人穿梭其间,手里提着编织篮,用快节奏的意大利语讨价还价,孩子们在人群中追逐嬉戏。
苏樵乐站在广场边缘,举起相机,调整焦距。光线很好,市井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是绝佳的纪实摄影题材。
他连续按下快门,捕捉一个老人仔细挑选番茄的专注神情,一对夫妇分享一块佛卡夏面包时的相视而笑。
“你喜欢吗?”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樵乐没有回头,继续透过取景框观察世界:“还不错。”
洛伦佐走到他身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外面套着卡其色工装背心,看起来清爽又活力十足。
他手里拿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纸包,递给苏樵乐一个:“尝尝?油炸朝鲜蓟,市集特色。”
苏樵乐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包。
油炸食物的香气诱人,他小心地咬了一口,外酥里嫩,带着柠檬和香草的清新口感。
“怎么样?”洛伦佐期待地问,自己那份已经吃了一半。 “可以。”苏樵乐又咬了一口,算是极高的评价。
洛伦佐笑起来,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奖励:“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最好的摊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洛伦佐确实展现了一个完美向导的素养。
他带着苏樵乐穿梭在拥挤的摊位间,避开游客聚集的陷阱,找到那些隐藏的宝藏:一位老奶奶手工编织的蕾丝桌布,一个年轻人用废弃木材制作的音乐盒,一家三代经营的传统香醋作坊。
更让苏樵乐惊讶的是,洛伦佐似乎和每个摊主都很熟悉。
他会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和他们打招呼、开玩笑,然后转身用中文向苏樵乐解释那些文化背景和有趣的故事。
“那是Giulia,她做的奶酪是整个托斯卡纳最好的,”洛伦佐指向一个笑容灿烂的胖妇人,“但她总是偷偷多给我一点,因为我夸她像我的中国外婆。” “你还有中国外婆?” “当然!”洛伦佐睁大眼睛,“我妈妈的妈妈啊。她以前每年夏天都会来意大利住一段时间,教我包饺子,跟我说中文故事...可惜她前年去世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来,“但她做的红烧肉配方我学会了,下次做给你吃?”
苏樵乐没有接话,只是举起相机,对着奶酪摊位拍了一张。
他不习惯这种自然而亲密的分享,像是要把他拉入一个他并不熟悉的世界。
洛伦佐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兴致勃勃地介绍下一个摊位。
他有一种天赋,能让最平凡的事物变得有趣——他会讲述一块手工皂用了哪种山上的草药,一个陶罐的釉色如何模仿了夕阳下的阿诺河,甚至是一串香肠的风干过程与当地气候的关系。
苏樵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拍下了更多照片,不仅是市集本身,还有讲述着的洛伦佐——他说话时生动的手势,阳光下微微汗湿的鬓角,尝到特别食物时满足地眯起眼睛的样子。
“你经常来?”苏樵乐在洛伦佐与一个卖蜂蜜的老头聊完天后问道。 “嗯,几乎每周都来,”洛伦佐接过老头硬塞给他的一小罐蜂蜜,道谢后转身说,“这里让我感到...真实。比那些博物馆和教堂更真实。活着的人,日常的生活,你知道么?”
苏樵乐看着一个卖花摊位前,一个年轻的意大利男孩正偷偷将一支向日葵塞进身边女孩的篮子里,女孩假装没看见,嘴角却悄悄上扬。
“嗯。”他应了一声,迅速捕捉下这个瞬间。
中午时分,市集达到最热闹的顶峰。
洛伦佐买了一大份混合烤肉和烤蔬菜,又弄来一瓶家酿的红酒,拉着苏樵乐在广场边缘的台阶上坐下。
“本地人的午餐方式,”他笑着递过一块夹满了肉的面包,“没有盘子,直接用手。”
苏樵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食物的味道简单而粗犷,配上微酸的红酒,意外地和谐。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远处传来手风琴的演奏声,周围是嘈杂却让人安心的生活气息。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
“所以你写小说,”苏樵乐突然开口,打破了持续一段时间的舒适沉默,“写什么故事?”
洛伦佐似乎有些惊讶他会主动问起,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 mostly love stories. 但不是我自己的经历,”他急忙补充,耳朵有点红,“我喜欢观察别人,想象他们的故事。比如那个卖花的奶奶,”他指向不远处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我写了一篇关于她的小说,想象她年轻时是个叛逆的富家小姐,为了爱情私奔到佛罗伦萨,丈夫去世后,她开始卖花维持生计,每一朵花都代表她生命中的一个回忆...”
他开始讲述那个想象中的故事,声音温和而富有感染力,手势描绘着情节的起伏。苏樵乐安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红酒。
洛伦佐的叙事能力确实出色,平凡的人物在他的描述下变得鲜活而动人。
“...所以最后,她把最后一朵白色的玫瑰送给了一个迷路的游客,象征着放下了最后的执念。”洛伦佐结束故事,眼神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很傻?我妈妈总说我太浪漫主义。”
苏樵乐没有回答,而是举起相机,对着讲述完故事后有些腼腆的洛伦佐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洛伦佐愣住了,随即脸微微泛红:“你怎么拍我?” “光线好。”苏樵乐淡淡地说,检查着照片。画面中的男孩坐在古老的台阶上,身后是喧嚣的市集,阳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眼神明亮而温柔。
“哦...”洛伦佐摸了摸后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关注。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那你呢?你最喜欢拍什么?”
苏樵乐思考了一下:“光。” “光?” “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光。清晨穿透雾气的,午后灼热的,黄昏温柔的...”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光下的影子。”
洛伦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硬币的两面。有光就有影。你喜欢捕捉这种对立和统一?”
苏樵乐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很少有人能这么准确地理解他对光影的执着。
“可以这么说。”他简短地回答。
下午,市集逐渐散去。摊主们开始收拾货物,人群也变得稀疏。
洛伦佐帮几个熟悉的摊主搬东西,苏樵乐就站在一旁拍照,记录下市集落幕的时刻。
“谢谢你今天来,”回程的路上,洛伦佐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 usually come alone. 有人一起分享的感觉很好。”
苏樵乐没有回应。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因为步伐的一致而短暂交叠。
快到酒店时,洛伦佐突然停下脚步:“今晚...据说有流星雨。我知道一个很好的观星点,远离城市灯光。你想...”他顿了顿,改口道,“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需要拍星空的话。”
苏樵乐应该拒绝的。一天的“文化交流”已经足够,他不需要更多了。
夜晚,郊外,流星雨——这些元素太过暧昧,太过危险。
但他抬头看了看逐渐深蓝的天空,想起自己确实计划拍摄托斯卡纳的星空。
“几点?”他听见自己问。
洛伦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坠入了星辰:“十一点左右最好!我九点半去酒店接你?那边有点远,需要开车。”
这次,苏樵乐没有拒绝接送。
晚上九点半,洛伦佐准时出现在酒店门口,开着一辆略显陈旧的菲亚特500。车内很干净,散发着柠檬味的清新剂香气,后座上放着一条厚厚的毛毯和一个保温壶。
“我自己做的热巧克力,”洛伦佐解释道,发动了汽车,“晚上山上会冷。”
苏樵乐系好安全带,没有说话。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紧张感,像是站在悬崖边缘,既危险又诱人。
车子驶出佛罗伦萨,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开。城市的光晕逐渐消失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黑暗和稀疏的乡村灯火。
洛伦佐开车很稳,车内回荡着轻柔的意大利民歌。
“快到了,”大约四十分钟后,洛伦佐说,将车停在一个偏僻的观景台旁,“这里视野很好,几乎看不到光污染。”
他拿出毛毯和保温壶,带着苏樵乐走到观景台边缘。
确实,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缀满了璀璨的钻石,银河清晰可见,横跨天际。
苏樵乐立刻架起三脚架,调整相机参数,开始拍摄。星空摄影需要耐心和技巧,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身边人的存在。
洛伦佐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铺开毛毯,倒了两杯热巧克力,然后躺下来,望着星空。
当苏樵乐终于拍完一组满意的照片,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这才注意到安静地躺在毯子上的洛伦佐。
男孩似乎睡着了,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柔和的阴影,胸口随着呼吸平稳起伏。
夜风确实很凉。苏樵乐犹豫了一下,拿起另一条毯子,轻轻盖在洛伦佐身上。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洛伦佐突然睁开了眼睛。蓝绿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倒映着漫天星辰,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樵乐。
苏樵乐的手僵在半空。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仿佛一触即发。
“流星,”洛伦佐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刚才有很多颗,很美。”
苏樵乐迅速收回手,退后一步,心脏莫名地跳得有些快:“我看到了。”其实他专注于拍摄,并没有注意到。
洛伦佐坐起身,将身上的毯子分出一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休息一会儿?热巧克力还温着。”
苏樵乐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坐下,接过杯子。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浓郁的巧克力和一丝橙皮的香气,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两人并肩坐着,沉默地望着星空。远离城市的喧嚣,寂静变得格外深邃,只能听到偶尔的风声和遥远的虫鸣。
“我小时候,”洛伦佐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宁静,“每次害怕或者难过的时候,妈妈就会带我来这里看星星。她说星星是逝去的人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我们。”他笑了笑,“后来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还是喜欢来这里。星空让我感到...渺小,但又很安心。所有烦恼在宇宙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苏樵乐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从未与人分享过这种脆弱的心事,也不习惯听别人分享。但此刻,在这片星空下,洛伦佐的话语似乎并不显得突兀。
“你今天说的话比之前多,”洛伦佐转向他,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柔和,“我很高兴。”
苏樵乐抿了一口热巧克力,没有接话。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洛伦佐小心翼翼地问。 “问。” “你为什么总是...和人保持距离?”
问题直白得让苏樵乐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地想用冷漠回应,但望着洛伦佐那双真诚的、不含评判的眼睛,到嘴边的刻薄话又咽了回去。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风声掠过山岗。
“因为所有关系最终都会结束,”苏樵乐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保持距离,结束的时候就不会太痛苦。”
洛伦佐皱起眉,似乎不能理解这种逻辑:“但过程中的美好不是真实的吗?即使结束,那些记忆也不会消失啊。”
苏樵乐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它会美化,会扭曲,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提醒你曾经拥有过又失去了什么。”
洛伦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吗?”
苏樵乐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他放下杯子,站起身:“该回去了。”
“对不起,”洛伦佐急忙站起来,眼神懊恼,“我不该问这个。我——”
“走吧。”苏樵乐打断他,开始收拾器材,周身重新筑起那道无形的墙。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洛伦佐几次想开口,但看到苏樵乐冷硬的侧脸,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车停在酒店门口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谢谢,”苏樵乐下车,语气疏离,“星空很好。” “苏樵乐,”洛伦佐叫住他,眼神复杂,“我...”
苏樵乐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明天是最后一天市集,”洛伦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一些晚上才出现的街头表演...你想去看吗?”
苏樵乐握紧了相机带。他应该说不。应该就此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交集。应该回到自己安全、孤独的世界里。
但脑海里却浮现出市集上那个偷塞向日葵的男孩,星空下洛伦佐倒映着银河的眼睛,热巧克力温暖的口感。
“几点?”他听见自己说。
洛伦佐深吸一口气,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八点!我来接你?”
苏樵乐没有说明天见,只是点了点头,走进了酒店大厅。
回到房间,他站在淋浴头下,让热水冲刷身体,却冲不散脑海里混乱的思绪。
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恐慌感在蔓延——那种即将失去控制、即将陷入危险的预感。
他擦干身体,走到窗前。东方的天空已经渐渐亮起,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桌子上,那个手工相机套静静地躺着,飞鸟的刺绣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苏樵乐拿起相机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皮革。他想起洛伦佐说“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时的表情,那么坦然,那么真诚。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把这个相机套扔进垃圾桶,想立刻订最早的回国的机票,想彻底切断所有联系,回到他熟悉的安全距离。
但他最终只是把相机套放回桌上,拿起手机,查看邮件和工作安排。
逃避可耻,但有用。这是他多年来信奉的准则。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指在预订机票的页面上徘徊良久,最终却没有按下确认键。
窗外,佛罗伦萨在晨曦中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