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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掌心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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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裴清宴压抑的喘息。继母攥着钱的脚步声消失在阁楼楼梯间,连一句多余的交代都没有,仿佛他只是块碍眼的绊脚石,如今被“处理”干净,便不值得再浪费半分目光。
裴清宴还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怀里紧紧抱着那堆泡得发胀的画纸。纸页吸饱了雨水,变得沉重无比,边缘的纸浆已经开始发烂,稍微一动就簌簌掉渣。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缝里渗进了泥水和墨渍,黑乎乎一片,指甲缝里还嵌着细小的沙砾,磨得指尖生疼。脚踝的伤口还在流血,血珠顺着小腿滑下来,滴在泥水里,晕开一小朵暗红的印记,又很快被斜飘的雨水冲淡,只留下淡淡的粉色痕迹。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色T恤更是惨不忍睹。胸口沾满了浑浊的泥水,几道深色的污渍顺着衣摆往下淌,膝盖处磨破了一个不规则的洞,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肤。靠近腰侧的地方,还印着一块巴掌大的深色血渍——那是刚才被继母推搡着摔在地上时,被墙角的碎石子划破皮肤渗出来的,起初只顾着捡画纸,竟丝毫没察觉疼,此刻雨水浸透布料贴在伤口上,才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宋时屿没立刻回车里。他站在原地,垂着眼看了裴清宴足足有半分钟。少年把脸埋在湿透的画纸里,单薄的脊背绷得紧紧的,像一根被拉到极致、随时会折断的弓弦。雨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头发,几缕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在他的后颈,可他浑然不觉。只有肩膀偶尔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像被狂风暴雨侵袭的幼芽,在泥泞里苦苦支撑,泄露了藏在沉默之下的、濒临崩溃的情绪。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老巷特有的霉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被雨水泡开的墨香——那是从裴清宴怀里的画纸上散出来的,在这破败的场景里,显得格外突兀。
下一秒,宋时屿动了。
他没有像往常对待旁人那样,带着疏离的审视转身离开,也没有居高临下地伸出手,而是缓缓弯下了膝盖。昂贵的黑色西装裤膝盖处瞬间沾染上浑浊的泥水,冰冷的雨水顺着裤管往上渗,浸湿了内里的衬裤,可他像是毫无感觉,动作平稳得近乎郑重。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太过温柔,以至于裴清宴都愣住了。他埋在画纸里的脸微微抬起,露出一双通红肿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他懵懂地看向眼前的人,视线因为哭肿而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宋时屿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半分嘲讽,也没有刻意的怜悯。
宋时屿的视线先是落在他怀里的画纸上。那些晕开的墨痕像一道道狰狞的泪痕,把原本细腻的线条搅得一塌糊涂,那张画着窗台肥猫的素描,如今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灰影,连猫尾巴的弧度都看不清了。他的目光慢慢移动,掠过裴清宴沾满污泥的脸颊——额角沾着一块深褐色的泥斑,右脸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应该是刚才摔在地上时被石子划破的,此刻还渗着细小的血珠。嘴角留着一圈咬破的血痂,颜色暗沉,和他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裴清宴那件白色T恤上。那片深色的血渍在苍白的布料上格外刺眼,像一朵开在废墟里的、绝望的花。雨水还在不断打在上面,让那片深色的范围一点点扩大,边缘晕染开淡淡的粉色,看得人心头发紧。
“别动。”宋时屿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带着雨水冲刷后的清冽。
裴清宴下意识地僵住了,连呼吸都放轻了些。他看着宋时屿抬起手,指尖带着雨水的凉意,轻轻拂过他额角凌乱的发丝。那动作很轻,像是在拂去一片落在花瓣上的尘埃,避开了他额角的泥斑和脸颊的划痕,生怕碰疼了他。然后,那只手慢慢落了下来,停在了他的头顶。
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头发渗进来,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安抚。裴清宴的身体猛地一颤,呼吸瞬间停了半拍。长这么大,除了去世的爸爸,从来没有人这样碰过他的头。爸爸还在的时候,每次他画完一幅画,爸爸都会这样摸他的头,指尖带着松节油的味道,笑着说“清宴画得真好”。可自从爸爸染上赌瘾、撒手人寰后,他得到的只有继母的巴掌和推搡,只有催债人的呵斥和踢打,这样温柔的触碰,早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疼吗?”宋时屿的目光扫过他的膝盖——那里的裤子磨破了,青紫的皮肤隐约可见,又落在他还在流血的脚踝,最后停在那件带血的T恤上,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沉郁。
裴清宴张了张嘴,想说“不疼”。他早就习惯了把疼咽进肚子里,习惯了在继母的冷眼和旁人的漠视里假装麻木。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疼,怎么会不疼?膝盖磕在碎石上的钝痛,脚踝伤口被雨水浸泡的刺痛,还有心里那片被泡烂的画纸戳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疼,全都攒在一起,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抖。
宋时屿没等他回答,指尖在他的发顶轻轻顿了顿,又问了一句,语气比刚才更软了些:“哭吗?”
这句话像一根精准的针,瞬间刺破了裴清宴强撑了太久的伪装。他看着宋时屿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昏黄的路灯和漫天的雨丝,却没有半分轻视,只有一种平静的、包容的注视。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突然有人递过来一盏灯,告诉他“你可以不用硬扛”。
积攒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裴清宴猛地低下头,不受控制地往宋时屿的掌心蹭了蹭,把脸埋进他温热的手心里,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起初还是细微的抽噎,后来渐渐变成了放声大哭,一声比一声委屈,一声比一声绝望。
“我的画……”他哭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的画都毁了……那是我攒了好久的纸……”
“她总是骂我……说我画画是废物……”
“我爸爸以前说……说我有天赋的……可是他不在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混在哭声里,随着雨水飘散在巷口。他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幼兽,把所有的脆弱和无助都袒露出来,一点也不设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宋时屿的手,也打湿了自己怀里的画纸,让那些原本就模糊的线条,彻底变得一片狼藉。
宋时屿任由他哭着,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断,只是保持着摸他头的姿势,安静地陪着他。他的掌心很稳,偶尔会轻轻摩挲一下裴清宴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猫。雨水还在往下落,打在两人身上,把他的外套淋得透湿,可他却觉得,掌心下的那颗小脑袋,好像在一点点放松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绷得紧紧的。
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昏黄的光透过雨幕洒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裴清宴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刚哭过的小兽。他的脸颊贴在宋时屿的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纹路,和那源源不断传过来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
宋时屿低头看着他,看着少年因为哭太久而微微泛红的鼻尖,看着他睫毛上挂着的泪珠,看着他怀里那堆早已不成样子的画纸——即使泡烂了,他也依旧紧紧抱着,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等裴清宴的抽噎彻底平息下来,只剩下偶尔的吸气声,宋时屿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清晰地透过雨幕,落在裴清宴的耳边:“想离开这里吗?”
裴清宴的抽噎猛地一顿,埋在他掌心的脸微微抬起。他的眼睛还是红的,眼尾泛着桃粉色,里面带着一丝茫然,还有一丝不敢相信的希冀,像迷路的孩子突然看到了路标。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过。无数个被继母打骂到深夜的夜晚,他蜷缩在阁楼的角落里,听着楼下传来的麻将声和咒骂声,都想过逃离这条阴暗潮湿的巷子,逃离这个没有一点温度的“家”。他想去找爸爸曾经说过的美术馆,想看看那些真正的画作,想拥有一支不会断墨的铅笔,想在一张干净平整的画纸上画画。
可他只是个高中生,身无分文,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能逃到哪里去?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会不会比这里更冰冷?会不会有人像继母一样打骂他?会不会连一张干净的画纸都得不到?这些念头像沉重的枷锁,把他困在这条巷子里,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宋时屿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光,指尖轻轻滑过他柔软的发顶,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想离开这里吗?越高越好。”
越高越好。
这四个字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瞬间穿透了裴清宴眼前的黑暗和雨幕。他看着宋时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玩笑,没有敷衍,只有一种平静的笃定,仿佛只要他点头,就能真的摆脱这里的一切。他想象着“越高越好”的样子——或许是能看到整片天空的高楼,或许是摆满画作的明亮画室,或许是没有打骂、没有债务的安静角落。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过了很久,裴清宴才用尽全力,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宋时屿的指尖在他发顶轻轻按了按,像是在回应他的答案。雨水还在往下落,可裴清宴却觉得,宋时屿掌心的温度,正顺着他的头发,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把那些积攒了太久的寒意,都驱散了些许。
他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宋时屿的掌心,这一次,眼泪又掉了下来,可舌尖尝到的,却好像不再全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