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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台的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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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禾发现沈乐最近有点不对劲。
不是之前那种张牙舞爪、明火执仗的作妖式反抗,那反而让他觉得生动有趣,像逗弄一只精力过剩的猫咪。
现在的沈乐,更像是一只受惊后竖起全身绒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小动物,悄无声息地、执拗地,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无形的安全距离。
具体表现为:递咖啡时,那只白皙的手放下杯子就迅速缩回,绝不在他视线范围内多停留超过三秒,仿佛他的办公桌是什么带电的禁区;
汇报工作时,言简意赅到近乎敷衍,能用五个字说完绝不用十个字,多一个废字都像要收费;
最明显的是眼神,以前那双总是闪着狡黠或挑衅光芒的眼睛,现在能躲就躲,能垂就垂,坚决避免任何直接接触。
这种无声的、柔软的抗拒,比任何直接的顶撞都更让杜禾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却又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脱离掌控的滞涩感,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并不尖锐,却持续地令人不悦。
下午,杜禾处理完一份极其棘手、牵扯多方利益的跨国并购邮件,太阳穴隐隐作痛。他靠向椅背,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看向落地窗外。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似乎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他起身,没叫秘书,自己走向茶水间,想换换心情。
经过开放式休息区时,几个年轻员工凑在一起闲聊的碎语飘入耳中。
“唉,又要加班,我妈都快不认识我了。视频一接通就问‘你谁啊?’”
“知足吧哥们,好歹工资给够。我妈才绝,她只关心我什么时候能乖乖回去相亲结婚,给她生个大孙子,仿佛我人生的终极价值和KPI就剩下这个了。完成配种任务,她老人家就能功德圆满,含笑九泉了似的。”
“哈哈哈同款妈!精准投放!好像我们按部就班结婚生子,她们就完成了人生最大的项目,可以心满意足地交差退休了一样。”
“可不嘛,就像个漂亮的摆件,摆在家里指定位置,不吵不闹,光鲜亮丽,符合社会预期和家族面子,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只要乖乖当个摆设,就天下太平……”
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和……空洞感的声音,几乎同时,从另一个方向低低地响起。
杜禾的脚步顿住了。
他循声望去。
沈乐正独自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手里拿着一杯清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侧影被昏暗的天光勾勒得有些单薄,透着一股与平时那种闹腾劲儿截然不同的疏离和疲惫,像是一层突然凝结的薄薄冰壳,暂时封住了内里所有鲜活的、甚至是叛逆的能量。
那句话,就像是不经意间从冰壳裂缝中溜出的、一丝带着凉意的叹息。
杜禾深邃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下班时分,雨果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杜禾拿着车钥匙下楼,一眼就看到沈乐正站在大厦门口,望着雨幕微微蹙眉,手里拿着手机,似乎正在犹豫是叫车还是冒雨冲去地铁站。
“上车。”
杜禾将车停在他面前,降下车窗,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平淡,“顺路。”
沈乐像是被惊了一下,看到是他,眼神下意识地又想躲闪,犹豫道:“不用了杜总,我……”
“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这个地段这个时间,你叫不到车。”
杜禾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压迫感,“上车,别耽误时间。”
沈乐抿了抿唇,似乎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最终还是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低声说了句:“谢谢杜总。”
然后便把自己缩在座位里,尽量减小存在感,扭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车内气氛沉默得近乎凝滞,只有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声响,以及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杜禾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手指偶尔轻敲方向盘。
开过两个路口后,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沉默:“今天下午,听到休息区他们聊天了。”
沈乐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的边缘。
“家里人,”杜禾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像真的只是在闲聊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也希望你当个‘摆件’?”
沈乐的脊背瞬间僵直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声音却有点发干:“我?杜总您太看得起我了。我这种型号的摆件,工艺粗糙,质量堪忧,怕是容易原地爆炸,到时候伤着人可就不好了。”
他用玩笑包裹住自己,试图将那个沉重的话题推开。
“是吗?”
杜禾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扫过他瞬间绷紧的侧脸,“我看你……装得挺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沈乐努力维持的气球。
沈乐脸上的假笑维持不住了,嘴角垮了下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扭过头,几乎要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只留给杜禾一个后脑勺和一小段看起来格外脆弱的脖颈。抠着安全带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
车内的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却比之前更加压抑。
杜禾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在下个路口,忽然打了转向灯,将车靠边停在了一个小公园的入口旁。
“下车。”他说。
沈乐回过神来,看了看窗外陌生的环境,又看了看外面依旧细密的雨丝,茫然道:“啊?还没到……”
“雨小了,透透气。”杜禾解开安全带,率先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两把黑色的长柄伞,递了一把给刚下车的沈乐。
雨其实还没有完全停,只是从之前的滂沱大雨变成了缠绵的细雨丝,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像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纱。
杜禾撑开伞,率先走向公园里那个视野开阔的观景天台。沈乐犹豫了一下,还是撑开伞,默默跟在他身后。
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地面和被雨水洗刷干净的栏杆。
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大半个城市。此刻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片片模糊而璀璨的光晕,竟有一种疏离的美感。
两人并肩站着,各自撑着伞,谁都没有说话。
细雨敲打着伞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气氛有一种微妙的、介于尴尬和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静之间的凝滞。
“其实,”最终还是杜禾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混在微凉的风里,显得有些低沉,少了平日的锐利,“有时候,被重要的人期望成为某种‘稳定’的、‘可靠’的存在,未必完全是坏事。”
他试图从一个相对温和的角度去切入。
沈乐闻言,几乎是立刻发出了一声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惯有的尖锐讽刺,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稳定?可靠?杜总,您这话翻译一下,是不是就是听话、好控制、不惹麻烦、像个没有灵魂的昂贵玩具,漂亮地摆在那里,符合所有人的预期,就能换来一句‘真省心’的夸奖?”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明显激动起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汹涌地翻腾上来——
那双永远带着审视、算计和冰冷控制的眼睛,那些必须严格遵守、否则就会招致冷暴力或惩罚的苛刻规矩,还有……那个唯一理解他、陪着他“不守规矩”、却最终因为他的任性而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的朋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传来一阵尖锐而沉闷的钝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杜禾侧头看他,清晰地看到少年平时总是上扬着、带着狡黠或挑衅笑意的嘴角此刻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眼圈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红,透着一股强撑着的、却又一碰即碎的脆弱。
“我有个二姨,”沈乐看着远处模糊的城市光影,忽然开口,声音变得很轻,飘忽得像一阵烟,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她就一直觉得,我是她最失败的作品,不够听话,总是脱离她的掌控,净给她丢脸。”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浓浓自嘲的笑:“她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看谁谁谁家孩子,多省心’。”
“省心?”
杜禾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细细品味着其中所包含的期望、控制与冷漠。
“是啊,省心。”
沈乐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感觉那股凉意直灌进肺里,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
“就像你养了条狗,你希望它聪明,通人性,但又不能太聪明,最好能精准听懂你的每一个指令,会摇尾巴,会叼拖鞋,但千万别有自己的想法,别好奇外面的世界,别想往外跑。”
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在杜禾的心上。
“可是,”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杜禾,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水汽,模糊了视线,又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不肯服输的火苗。
“杜总,你说,如果那条狗,它骨子里就是野的,它偏偏就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甚至被逼急了还想咬人呢?是不是这样的狗,就活该被嫌弃,不配被好好对待了?是不是只有变成提线木偶,才算是‘好’的?”
杜禾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毫无遮挡地看到那层玩世不恭的沙雕面具下,裂开的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隙。
那后面藏着的,是锋利的尖刺,是未经愈合的旧伤,是巨大的痛苦和迷茫。
他猛地想起那份详细的调查报告,关于沈乐少年时期那个因意外共同探险而身故的挚友,以及那位控制欲极强的二姨在事后所说的、极其冷血残酷的话语……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细微而复杂,在他那颗习惯于精密计算和权衡利弊的心里迅速弥漫开来。
不是简单的怜悯,更像是一种深切的……理解与共情。
他看着一片被风吹拂起的、细小晶莹的水珠,恰好落在沈乐微微凌乱的黑发上。
鬼使神差地,杜禾伸出了手,动作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和,想替他拂去那点湿意。
然而,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微凉的发丝——
沈乐就像是瞬间被电流击中,猛地向后弹开一步,仿佛杜禾的手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眼神里刚刚流露出的那点脆弱和迷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全然的警惕、惊慌和自我保护覆盖得严严实实,又变回了那只浑身竖起了尖刺、准备随时攻击或逃跑的小兽。
动作快得惊人,也决绝得惊人。
杜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点微凉的湿意和发丝柔软的触感。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难以言喻的失落。
片刻后,杜禾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个突兀的举动从未发生。
他转过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淡漠,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
“走了,风大。”
说完,他率先迈步,走向下天台的楼梯,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直。
沈乐独自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快得像是要跳出来。
不是因为刚才那个近乎温柔的举动,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慌——
自己竟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轻易地、如此深入地,窥见到了那片他从不示人、也最不堪一击的荒芜之地。
风掠过空旷的天台,吹散了方才那片刻诡异沉郁的气氛,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冰凉和一片混乱。
完了。
好像真的玩脱了。
那层厚厚的保护色,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而那只最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似乎已经敏锐地看到了裂缝底下,那一点真实的、脆弱的、他拼命想隐藏的东西。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