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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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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入戏入得很快。
她上前两步,垂眼看着杨瑞,低声道:“世子,外面风大,奴婢扶您进屋休息。”
杨瑞抬眼看她。
春生很高,站在他面前时便侵占了他全部的视野,伸出来的手静静地停在他的眼前,手指纤细修长,看起来白净又无害,但杨瑞知道这双手动起武来会多么有力。
她漆黑发亮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珠里,倒影着一个小小的他。
树影摇晃着,光影也斑驳,落在她脸上,像细碎荡漾着的湖面,她的眼中有微亮的光,把她眼中的他也照得模糊。
杨瑞沉默许久,才伸出手去,轻轻地搭在春生的手上。
比相触的实感更先到来的是略微粗糙的摩擦感,春生手上有练武起的茧子,指尖摸到时的触感沿着相碰的肌肤一路窜到心里,痒得发麻。
杨瑞瑟缩般的蜷曲了一下手指,于是手指更重地划过春生的手心,带来调情般的不适感,杨瑞逃避般想把手缩回,春生却猛地合扣住了手掌,把杨瑞的手指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她看着杨瑞,低声道:“世子。”
语气像是某种不可细说的请求,又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安抚。
杨瑞怔怔地看着她,脑中一片混沌,突然想起幼时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宫女,在某一天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世子,别害怕。”
她的手是那么用力,在他瘦弱的手腕上留下清晰的指印,可当时的杨瑞只会强忍着痛无辜地看着她,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不懂她想借着这份痛让他记住什么。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宫女,也再也没有人和他说那样不知所谓的话,他只记得那位宫女抓住他时那双强自镇定的眼睛,和她被带走时回过头来看他的最后一眼。
也是安抚。
记忆像梦境,恍惚到有些失真,杨瑞盯着春生乌黑明亮的眼睛。
不一样了。
杨瑞僵了一会儿,才顺着春生的力道慢慢站起,明明只有一只手被春生握着,却好像全身都完全由春生掌控着,毫无反抗的跟着春生回了屋。
屋内与春生昨晚看见的并无不同,只是案几上那垂丝海棠不在了,只余一只素白的空花瓶,于是这屋里显得更冷清了。
春生把杨瑞牵到软榻上坐下,杨瑞垂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想什么。
春生无意打扰他,想直接离开,但抽了抽手,竟没抽动。
不仅没抽动,杨瑞还立刻攥紧了她的手,不许她离开似的。
“……”
春生沉默了一下,也没动了,任杨瑞攥了一会儿,杨瑞才像慢慢反应过来似的,手上的力道慢慢松懈,头也转到一边去,眼睫轻轻颤了两下。
他强装着镇定,心下暗骂自己,面上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嘴角拉得平平的,但他转过脸去,从春生的角度便能看见,他耳后一片肌肤几乎要红透了,那片红一直延伸到颈侧,在冷白的肤色上分外明显。
春生抽出自己的手,看他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顿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其余四个宫女还在院子里站着,春生一出去,那四个宫女便齐刷刷的抬眼看她。
春生神色不变,先问了她们名字。
她们在内侍局时只用木牌号码做区分,到了新去处,若是主子不为她们重新取名,她们就还是用她们之前的名字。
十六,十七,十九,二十号分别对应着露时,棋诗,酒柿,石珥。
记了名字后,春生便打发她们去清扫,自己也在这钟秀宫里转了转。
昨夜她来去匆匆,又天色昏暗,她看不真切,这会儿天光大好,她才真真切切的有了实感,这钟秀宫真是名不其实啊。
都说造化钟神秀,这钟秀宫可看不出一点被造化偏爱的样子,处处透露着被岁月侵蚀的腐败感。
檐瓦无人修缮,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苔,檐梁经过长久的风吹日晒,也有点轻微开裂,院子里的墙角有杂草,长得比这座宫殿有生机多了。
主殿旁边的偏房许是久无人住,已落了一层薄灰,后院更是一片荒芜,也就奴仆们的居所看起来略微整洁些。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全福说的是昨日皇帝处置了杨瑞身边的奴仆,说明杨瑞也是有奴仆侍奉的。
那些奴仆,就是这样侍奉的?
杨瑞,堂堂世子,皇家血脉,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春生简直无话可说。
她沉默着回了前殿,记着身份,敲了敲门,唤道:“世子。”
好一会儿,春生都怀疑杨瑞是不是真的睡了,屋内才传来杨瑞模糊的声音。
“进来。”
春生推门进去,杨瑞还坐在她扶他进来时坐的那个位子,看起来根本没动过。
她合上门,转身看见杨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中看上去有许多情绪翻涌,仔细看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手里居然还捏着那本书,春生扫了一眼,好像是本话本,他攥得太用力,那话本都被揉皱了。
春生上前几步,把那话本从他手中抽出来,只刚开始的时候有点阻力,但杨瑞很快就松了手。
春生把话本合上放在案几上,才顶着杨瑞无法忽略的目光平静道:“小心二十号。”
她知道杨瑞不知道那些宫女的名字,所以特意说的编号。
二十号,就是石珥。
石珥此人,从内侍局到钟秀宫这一段时间里一直表现得平平无奇,就和寻常宫女一般,唯独一点,当全福同杨瑞说话时,她抬头看了杨瑞一眼。
还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只抬了眼皮飞速瞥一眼的那种看,是无所惧般盯着杨瑞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杨瑞似有所觉要回看,她才遮掩般收回了视线。
春生不知皇宫内对各宫女的教导如何,也不知她们对杨瑞这个不受宠的世子是否有不同表现,但既然其他宫女都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可见奴仆不可直视主子的准则仍是适用的。
春生敢抬头观察,是因为她是与杨瑞合作,只要她不被抓,杨瑞自然不会怪她,这个石珥,她怎么敢这么大胆呢?
总不可能是真的无知吧?
直到后来杨瑞选了春生作贴身侍女,她扶杨瑞回屋时,感受到背后一阵毫不掩盖的视线,她眼神假装不经意往她们那边扫时,只看见石珥直勾勾的目光。
这阵目光是对她的?因为她做了杨瑞的贴身侍女?
石珥想要贴身侍女这个位子?
她是想时刻监视杨瑞?还是为了下手更方便?
所以她之前抬头恐怕是为了引起杨瑞的注意,这样她做贴身侍女的概率会大些,只可惜,被春生截胡了,心里估计不爽呢。
不过,她再不爽也没办法,春生也不在意,选都选了,总不可能再叫杨瑞换人,之后多加注意就是了。
此事这会提醒了也就罢了,现在的问题也不在石珥身上,而是春生面前看上去仍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无法自拔的杨瑞身上。
自杨瑞选了春生做贴身侍女开始,春生还没表现出什么呢,他就一副脑子全是事的模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春生,又什么都不说,就像现在这样。
从春生进门,杨瑞的视线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脸上没什么大表情,手中的书却都快被掐破了。
这个视线实在难以忽视,春生站在他面前垂眼看着杨瑞,简直怀疑自己刚刚提醒他“小心石珥”的话他也根本没听到。
春生本以为是之前全福说的哪句话刺激到了他,还好心带他回屋内平复心情,结果自己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他怎么还是这么个样子?
一言不发,视线又格外强烈。
春生脑中过了一遍今日自己的行动,总不可能是她的问题。
一旦春生也不动作了,房中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安静,四目相对,气氛静谧又古怪。
“在想什么?”
“你想要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春生沉默了一下,没说话,杨瑞听到了她的话,于是慢慢地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在想,你想要什么?”
这是他的回答。
春生眨了眨眼。
她看上去很不理解杨瑞到底在想什么,杨瑞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脑子里思绪纷杂,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唯有一个念头如拨云见雾般越来越清晰。
——抓紧春生。
她不一样,不是那个宫女,也没有那种叹惋般的怜悯眼神。
她可以带他逃出去。
这个想法来得毫无依据,他与春生相识甚至不过两个月,但是他那古怪的直觉让他相信这一点,他也没办法相信别人,他只能相信春生。
就再信一次,最后一次。
于是杨瑞低声道:“交易,这场交易,你想要什么?”
春生有点惊讶。
杨瑞是想提前支付她报酬?
春生本打算等她对杨瑞的保护结束之后再向他讨要报酬,如果提前讨要,这对杨瑞而言或许会有些不公平,毕竟若是春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直接耍赖拒绝为杨瑞提供保护,杨瑞对她也毫无办法。
虽然春生肯定是不会这样做的,但等事毕之后再讨要报酬,总归是让杨瑞更心安一些,昨夜两人都没提,她还以为杨瑞也是默许的,怎么今日却又提?
总不能是因为觉得春生认下了“吉祥”这个贴身侍女的身份,跑不掉了,所以想恩威并施,让她踏踏实实地保护他?
脑中思绪万千,面上不过一瞬,他愿提前支付报酬,作为得益方,春生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春生道:“我想知道国师的来历。”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问题,那位国师真是神秘,他的来历至今不为人所知,林文修调查数月,仍是一无所获。
旸国从没有信奉什么国师的先例,在这位来历不明的国师出现之前,甚至都不太信那些神鬼之力,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位国师一现身,便能深得皇帝的信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引人怀疑。
这段时间在怀安,她已了解到,现在许多国事,皇帝甚至要问过国师的意见才敢做决定,朝堂上下竟也无反对之声,继续这样下去,这个国师迟早要站进朝殿。
而之前,杨瑞能说出连林文修都不知道的信息,说明他肯定有自己的渠道与国师有联系,或许他会知道国师是从何处而来。
春生提出了要求,杨瑞不知为何心下松了一口气,突然安定了许多,他看着终于不再那么古怪,神情灵动起来,也有心情故作玄虚了:“国师没有来历。”
“……”
春生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杨瑞笑了笑,道:“春生姑娘,我可没有胡说,国师就是突然出现的,在此之前,世上并无此人消息。”
怎么可能呢?
春生微微皱了皱眉,心里觉得荒谬,可又知道杨瑞没有必要骗她,一时间居然也有几分不确定起来了。
杨瑞道:“你若不信,不如亲自去奉天阁问他。”
亲自去问?
春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同国师关系甚好?”
不然怎敢直接去问这样的问题?
杨瑞摇摇头,又迟疑般停住,道:“奉天阁没有守卫,只有他自己布置的幻阵,只要你可以穿过幻阵见到他,便是他的有缘人,他会为有缘人解答一个问题。”
国师刚来时,他对这位国师很感兴趣,不过心里只把他当江湖骗子,只是他竟然能骗到一国之君,也算得上骗术高超。
后来有次机会他误入奉天阁,见到这位国师,心里才稍稍有所改观。
那国师身上有种难以言明的气质,看他第一眼,杨瑞便知,这国师和那些江湖骗子不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杨瑞又说不上来,最后还是只能归咎于他那莫名的直觉。
有缘人?
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春生问道:“这些都是国师同你说的?”
杨瑞点头,又道:“那幻阵对春生姑娘而言定然十分简单,无非就是些考验心志的东西。”
他看上去很希望春生去一探究竟,可惜春生皱着眉在思考着什么,没理会他的话,杨瑞并不介意,笑吟吟地盯着她,继续道:“春生姑娘,要去探探吗?”
他都这么说了,她自然是要去看看的,不过她倒是有点好奇另一个问题了。
“皇帝也是有缘人?”
杨瑞笑了一声,眼底含着讥讽,“九五之尊,自然是不一样的。”
一个问题,怎么够杨益问的?
春生若有所思。
如此看来,这国师确实是为皇帝而来,只是又不那么坚定,像是还给其他人留了一口喘气的空间似的。
皇帝知道有缘人这一说法吗?
是他默许,还是国师另有打算?
说起来,除了当初在临水行宫远远地盯过皇帝的梢,她还未正式与皇帝见过面,也不好对皇帝的性格下结论,不过看林文修对皇帝小心恭敬的样,也能猜到这位皇帝大概是个心思深,不好惹的人物。
这样的人,就算国师明确说过不需人手守卫奉天阁,他恐怕也会派人悄悄守着吧?
对奉天阁里的一切,肯定也并非完全不知情,却一直这样纵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到目前为止,国师又遇到过多少有缘人呢?
对于这些问题,杨瑞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他摊了摊手,道:“我只是有时去偷听过他们谈话,其余的,我也不是很了解。”
他说的很是坦荡,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做梁上君子有什么不对。
他平日里装可怜装得多了,总要有个发泄的途径,他轻功好,有机会便溜出去到处转转,听听这宫中的腌臜事,权当逗趣,也不会有人发现。
自从那次误入奉天阁发现国师与自己预想的不同之后,他便经常溜进奉天阁偷听,本意也只是看看能不能拿捏个皇帝的把柄,为自己谋出路,国师有没有发现他他不管,但总之是没有揭发他的。
他看不懂国师这个人,但总归与他明面上和平,杨瑞也不想给自己找事。
春生思考过后,做了决定:“我今晚去奉天阁。”
石珥刚来,估计不会那么快就动手脚,再说暗地里还有一个符光,春生并不担心杨瑞今晚就出什么事,国师此人,趁早摸清最好。
杨瑞却道:“我和你一起去。”
眼见春生皱了皱眉,杨瑞立刻解释道:“这本就是我该做的。我同春生姑娘做交易,交易结果却不能让春生姑娘满意,居然还要春生姑娘自己去探查,我心难安啊。”
春生没说话。
杨瑞便继续道:“这也是我的诚意。”
春生还是没说话,于是杨瑞一脸伤感,故作委屈道:“难道春生姑娘是觉得我会拖后腿,嫌我烦了?”
这说的什么话。
他轻功比她好得多,又去过奉天阁,对奉天阁肯定是比她熟悉的,和她一起去怎么可能拖后腿?
春生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就一起。”
杨瑞脸上雨过天晴,露出一个笑来。
春生本打算出去了,又想起什么般停住,提醒道:“日后私底下也唤我吉祥。”
她现在身份就是杨瑞的贴身侍女吉祥,杨瑞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叫她春生,但之后就不能这样了,他们总不可能一直在钟秀宫,还要防隔墙有耳。
杨瑞愣了一下,然后才像是终于想起般张了张嘴:“……吉祥。”
两个字他念得一字一顿的,听起来有点奇怪,他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看起来也有点奇怪,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春生看了他一眼,刚准备说话,却突然像听到什么似的,转头向门口看去。
没过一会儿,门被轻叩了两下,有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世子,全福公公来了。”
全福?
他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