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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冰冷诊床与灼热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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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的聘书,像一枚烫金的徽章,沉重地别在了陆秉权过于年轻的胸口。荣耀的光环有多耀眼,投下的阴影就有多深长。日子在查房、门诊、手术、会诊中机械地滚动,仿佛被设定好的精密程序。陆秉权成了这庞大机器中最核心、也最被审视的齿轮之一。
“陆副主任,早。”
“陆主任,这份病历您签个字。”
“陆主任,3床病人情况有变化,您看……”
“陆主任”、“陆副主任”——这些称谓如同无形的枷锁,日复一日地套在他的身上。每一次被这样称呼,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钦佩,有依赖,但也夹杂着难以忽视的审视、衡量,以及……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太年轻了。资历太浅了。刚来医院几个月就坐火箭般蹿升到副主任的位置,这打破了太多人心中固有的论资排辈的规则。尤其在其他科室一些熬了多年资历却晋升无望的医生眼中,陆秉权这个名字,几乎成了“运气爆棚”和“背景深厚”的代名词。
走廊拐角,茶水间门口,甚至电梯里,那些压低的议论声总是不期然地钻进陆秉权的耳朵:
“啧,又是陆副主任,刚下手术就被院长叫走了,这风头……”
“人家有本事呗,一台手术就封神了,你能比?”
“本事?谁知道呢……听说他家里……”
“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每当这时,陆秉权总是脚步微微一顿,随即目不斜视地加快步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迅速从那些探究的、带着异样温度的目光中逃离。他习惯了用冰冷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将所有情绪压缩到极致,只留下一个高效、冷静、无懈可击的“陆副主任”形象。解释?辩白?毫无意义,也浪费时间。他只需要用一台又一台成功的手术、一份又一份精准的诊断来证明自己。
他不再回宿舍。
那张曾经挤着两个人的1.5米小床,如今成了他刻意回避的禁区。每晚,当医院大楼的灯光逐渐稀疏,喧嚣沉淀,他就独自回到自己的副主任办公室兼诊室。里面有一张窄小的、铺着白色消毒床单的检查床。这就是他临时的栖身之所。
冰冷,坚硬,带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躺上去,身体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支架的轮廓。这与宿舍那张虽然拥挤却残留着另一个体温的床铺,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但他宁愿选择这份冰冷和孤寂。仿佛只有将自己彻底隔绝在那晚的混乱、那个失控的吻、以及林耀彬最后那个绝望眼神之外,他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才能继续扮演好“陆副主任”的角色。
任正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当然知道权哥和林哥之间肯定发生了天大的事,否则权哥不会放着好好的宿舍不回,宁可天天睡这张硌人的检查床。他也看到林哥虽然还住在宿舍,但整个人都变了。以前那个会笑着做饭、会叫“权哥”、眼里有光的林耀彬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早出晚归、把自己包裹在疏离外壳里的影子。两人同在屋檐下,却像生活在平行的时空,连眼神的交汇都彻底断绝。
任正抓心挠肝地好奇,但看着陆秉权那张日益冷峻、写满“生人勿近”的脸,再想想林耀彬身上散发的低气压,他所有打探的念头都被掐灭在萌芽状态。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努力当好一个透明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引爆了这压抑到极点的沉默火药桶。
时间仿佛拥有强大的橡皮擦功能。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刻意的回避和冰冷的诊床包裹下,关于林耀彬的记忆似乎真的在陆秉权刻意为之的“正常生活”里渐渐褪色、模糊。那个曾经鲜活地闯入他世界、搅动他心绪的身影,被厚重的病历、复杂的手术方案和“陆副主任”的责任一点点覆盖、掩埋。他甚至开始怀疑,那段充斥着火锅香气、混乱心跳和那个灼热又狼狈的吻的日子,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高强度工作压力下产生的一段幻象?
就在陆秉权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将生活拉回“正轨”,筑起足够高的心墙时,一道新的、带着暖意和不容忽视存在感的目光,坚定地投射到了他冰冷的世界里。
麻醉科的谭明轩。
谭明轩是仁和医院麻醉科新晋的主治医,比陆秉权年长两岁。他身形高挑挺拔,肩膀宽阔,有着常年运动塑造出的紧实线条。一头利落的短发下,是一张棱角分明又不失温润的脸,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明亮有神,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弯成好看的弧度,带着一种真诚的暖意和不容置疑的专注力。性格开朗健谈,专业能力扎实,在手术室里以冷静果断和精准判断著称。陆秉权对他印象不深,仅限于手术台上必要的简短交流。但不知从何时起,谭明轩出现在他周围的频率陡然增高。
陆秉权总能感觉到那道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无论是在走廊匆匆而过,还是在手术室洗手消毒,甚至在食堂排队打饭,他一抬眼,十有八九会撞上谭明轩带着温和笑意和毫不掩饰欣赏的眼神。谭明轩会主动走过来,步履沉稳有力,极其自然地打招呼:“陆副主任,早啊!” “陆主任,这台手术麻醉方案我这样设计,您看行吗?” “陆主任,一起食堂?”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
起初,陆秉权只是出于礼貌,冷淡地点头回应,步履不停。但谭明轩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淡,热情和耐心都异常持久。更让陆秉权有些意外的是,好几次,当他无意中听到其他科室医生或小护士带着酸意或八卦议论自己时(“升这么快,肯定有门路吧?” “听说他私生活也挺乱的…”),谭明轩总会“恰好”出现,并且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态度鲜明的语气反驳:
“陆副主任是靠实打实的技术和胆识上位的,那台手术录像我看过,换我绝对不敢接。”
“人家年轻有为是事实,与其背后嚼舌根,不如想想怎么提升自己。”
“私生活?医生最重要的私德是治病救人,陆副主任哪点没做好?”
这些话,谭明轩说得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议论者讪讪闭嘴。陆秉权远远听到,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但很快又被习惯性的冰层覆盖。他不习惯被人维护,更不习惯这种主动的靠近。
然而,谭明轩的靠近是全方位的。他总能找到各种“正当”理由与陆秉权产生交集:讨论复杂手术的麻醉预案,分享最新的麻醉学文献,甚至“顺路”一起下夜班。他自然而然地加入了陆秉权偶尔独自一人的午餐,坐在他对面,聊医院趣事,聊专业见解,也聊一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琐事。他说话风趣,条理清晰,知识面广,分寸感也拿捏得很好,不会过分探询隐私,让陆秉权那堵习惯竖起的冰墙,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温和而持续的暖意,侵蚀出了一些细小的缝隙。
手术台上,谭明轩更是陆秉权最默契的搭档之一。他技术精湛,反应敏捷,对陆秉权的手术风格和节奏把握得极准。当陆秉权需要一个绝对平稳的麻醉状态进行精细操作时,谭明轩总能完美地控制住患者的生命体征;当手术遇到突发情况,需要快速决策时,谭明轩总能提供最专业、最及时的麻醉支持建议。这种建立在专业能力基础上的信任和默契,比任何刻意的接近都更有力量。
“陆主任,下台了?累了吧?看你最近脸色不太好。”一次高难度腹腔镜胃癌根治术后,谭明轩一边脱着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稳定有力的手,一边很自然地走到正在洗手池边用力揉着后颈的陆秉权身边,“光靠咖啡顶着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知道医院附近新开了家健身工作室,器械专业,人也不多,要不要一起去试试?出出汗,解压效果一流。”
陆秉权本想习惯性地拒绝,但身体深处传来的、手术高度集中后的疲惫和酸痛感,以及谭明轩眼中真诚的关切,让他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沉默了几秒,鬼使神差地点了头:“……行。”
于是,健身房成了两人工作之外新的交集点。
换上运动服的谭明轩,褪去了白大褂的严谨,更清晰地展现出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和充满力量感的运动姿态。紧身的运动背心勾勒出宽厚的胸肌和结实的臂膀,汗水顺着清晰的人鱼线滑落,充满了男性的阳刚魅力。他显然是个健身老手,动作标准而充满爆发力。陆秉权则保持着他的自律和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到位,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运动背心。
“陆主任,你这核心力量可以啊!平板支撑这么稳!”谭明轩做完一组卧推,走到正在做平板支撑的陆秉权身边,毫不吝啬地赞叹,目光落在陆秉权因用力而绷紧的背部线条和贲张的手臂肌肉上,带着纯粹的欣赏和毫不掩饰的兴趣。
“肩胛骨下沉,腹部收紧,呼吸别乱。”陆秉权维持着姿势,声音平稳,只是呼吸略重。
“得令!”谭明轩笑着应道,露出洁白的牙齿,很自然地在他旁边也摆好姿势,一同训练。他俯下身时,宽阔的肩背和紧窄的腰线形成极具力量感的倒三角。“跟你一起练,感觉效率都高了。你这动作标准得能当教科书。”
“习惯了。”陆秉权简短回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地垫上。在规律的呼吸和肌肉的酸胀感中,在谭明轩带着笑意、坦诚而灼热的交流里,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沉重压力和刻意遗忘的混乱,似乎真的被暂时驱散了一些。身体在极限的边缘挣扎,头脑却获得了一种奇异的放空。
健身结束,两人在更衣室冲澡换衣服。氤氲的水汽中,谭明轩擦着湿漉漉的短发,水珠顺着他健硕的胸肌滑落。他看着正在扣衬衫扣子的陆秉权,陆秉权的身形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利落,湿发垂落额前,平添了几分冷峻之外的柔和。谭明轩的眼神坦荡而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更深的东西。
“陆主任,”谭明轩的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有些低沉,带着运动后的沙哑,“说真的,你这身材比例,这肌肉线条,不当医生去当模特也绝对顶级。平时……没少被人追吧?” 他半开玩笑地问,语气轻松随意,目光却紧紧锁着陆秉权的反应。
陆秉权扣扣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镜子里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水珠沿着湿漉的发梢滴落。
“没有。” 他淡淡地回答,拿起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转身走向门口,“走了。”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试探的玩笑只是掠过耳边的风。
谭明轩看着陆秉权挺拔却透着孤绝意味的背影消失在更衣室门口,嘴角的笑意慢慢敛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探究,有势在必得,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欲。这个像冰封雪山一样的男人,激起了他前所未有的征服欲。
夜色已深。陆秉权独自走回医院大楼。健身后的身体带着运动后的余温和微微的酸软,但这份短暂的、由身体疲惫带来的放松感,在踏入空旷寂静的医院长廊时便迅速消散。消毒水的冰冷气味再次包裹上来。
他推开自己诊室的门。没有开大灯,只有桌上一盏小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隅。地上散落的彩带碎片早已被保洁清理,但墙上那幅巨大的“热烈祝贺陆秉权同志荣升仁和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的鲜红横幅,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地悬挂着,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标签。
陆秉权走到那张冰冷的检查床边,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他站了片刻,目光落在抽屉的方向。那里,那个装着未送出香囊的锦缎小袋,像一个沉睡的秘密。
他没有去碰它。
只是沉默地脱下衬衫,换上简单的家居服。然后,他关掉台灯,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掀开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床单,躺了下去。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床单传递到皮肤,坚硬,硌人。身体残留的运动后的暖意,迅速被身下的冰冷吸走。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轮廓。
健身房里的汗水、谭明轩带着笑意的夸赞和灼热的目光、走廊里那些或敬佩或嫉妒的议论……所有白天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沉淀下来的,只有身下这张冰冷诊床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
以及,在意识沉入黑暗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林耀彬最后那个消失在急诊人潮中的、绝望的背影。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暗伤,在无人知晓的寂静深夜里,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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