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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蝉鸣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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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尾巴拖得很长,一场夜雨过后,临州的空气里总浮着层湿漉漉的水汽。沈砚蹲在修复室的工作台前,指尖捏着细小的木刻刀,正给屏风上那朵未完成的玉兰补最后几刀纹路。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响着,阳光透过纱窗筛进来,在木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像是把整个夏天都揉碎在了这方寸之间。
“沈老师,张馆长让您去趟办公室。”实习生小林抱着一摞古籍进来,脚步轻快地带起一阵风,“说是有位老先生找您,带了件挺稀罕的玩意儿。”
沈砚放下刻刀,指尖沾着点木灰,在白大褂上蹭了蹭。“知道是谁吗?”
“好像姓周,说是您父亲的老朋友。”小林眨了眨眼,“他那箱子看着沉甸甸的,裹着好几层蓝布,神秘得很。”
沈砚心里一动。父亲顾修明生前是临州有名的古建筑修复师,交游甚广,但这几年还肯主动找上门的旧识已经不多了。他擦了擦手往馆长办公室走,走廊里撞见陆时正靠在栏杆上打电话,黑色夹克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那是小时候爬玉兰树摔的,当时流了好多血,沈砚吓得直哭,陆时却咬着牙说“这点伤算什么”。
“行,那批木料你盯着点,别让王胖子的人动手脚。”陆时挂了电话,转头看见他,眼里的锐利瞬间柔和下来,“评估会的补充材料我放你桌上了,老监理又想起些当年的细节,我整理成笔录了。”
“谢了。”沈砚想起昨天陆时为了查王副总的账目,在城建局档案室泡了一整天,连午饭都没吃,“晚上有空吗?张记新出了鳝丝面,去尝尝?”
陆时挑眉,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丢给他:“刚想约你。对了,老宅的屋顶我让人修好了,瓦片换了新的,下雨不会再漏水。”
糖纸撕开的瞬间,橘子味的甜香漫开来。沈砚捏着糖球在掌心转了转,忽然想起少年时陆时总爱揣着糖,说是“吃点甜的,再难的事都能扛过去”。那时候他总嫌对方幼稚,现在倒觉得这习惯里藏着种笨拙的温柔。
“刚小林说有位周老先生找我。”沈砚把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你认识吗?”
“周慎言?”陆时皱眉想了想,“是不是戴副老花镜,左手食指缺了截?”
“好像是。”
“那是你爸当年修复城隍庙时的搭档,专做木雕的。”陆时往办公室方向努了努嘴,“听说他十年前就搬去乡下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沈砚也觉得奇怪,推门进办公室时,果然看见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木箱敞着口,蓝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胎,雕着繁复的缠枝纹。
“小顾?”周老先生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有神,“真是你,都长这么高了。我上次见你,你才这么点大。”他比划着到腰的高度,声音有些发颤,“修明要是还在,见你现在这么出息,肯定比谁都高兴。”
沈砚搬了把椅子坐下:“周伯伯,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慎言叹了口气,打开木箱,小心翼翼地取出件东西。那是块巴掌大的木雕,用的是上好的黄杨木,雕的是两个梳着总角的孩童在玉兰树下扑蝶,眉眼灵动,连衣褶里的阴影都刻得栩栩如生。
“这是你父亲临走前托我做的。”周慎言的手指抚过木雕上的纹路,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他说等你学成归来,就把这个交给你。可惜我去年摔了一跤,躺了大半年,不然早该给你送来。”
沈砚的指尖触到木雕,木质温润,刀痕深浅有致,确实有父亲的风格,但某些转折处的力道又带着周慎言特有的凌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工作室玩,总见父亲和周慎言凑在灯下讨论纹样,父亲的刻刀稳,周伯伯的刀快,两人配合着雕出的龙凤呈祥,至今还挂在城隍庙的正殿梁上。
“这两个孩子……”沈砚看着木雕里梳着冲天辫的小男孩,那眉眼竟和记忆里的自己有几分像,“是我和陆时?”
周慎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可不是嘛。那年你们俩在城隍庙后院扑蝴蝶,把刚修好的窗棂撞坏了,修明气得要揍你们,转头却跟我说‘这俩孩子的样子,得刻下来留个念想’。”他顿了顿,从木箱底层摸出个牛皮本子,“还有这个,是你父亲的修复笔记,里面记着顾家老宅的好多细节,他说万一哪天老宅要大修,这本子能派上用场。”
笔记本的封皮已经磨得发毛,翻开第一页,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写着“甲戌年春,修老宅西厢房窗棂,用樟木,榫卯结构需注意……”。沈砚的指尖抚过那些字,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还拉着他的手说“老宅的梁架里藏着顾家的根,不能断”。
“周伯伯,谢谢您。”沈砚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团温热的火,“这些年辛苦您了。”
“应该的。”周慎言站起身,往窗外看了眼,“我听说你们在护着老宅?王胖子那伙人没少找麻烦吧?”
“还好,有陆时帮忙。”
“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周慎言笑了笑,“当年你爸就说,陆时这小子看着野,心里比谁都重情义。你走的那年,他跑来找我学木雕,说要给你刻个屏风,等你回来能用上。”
沈砚愣住了。修复室里那扇待修的屏风,他总觉得上面的玉兰纹有些眼熟,原来……
“他刻了半年,手指被刀划了好几个口子,愣是没喊过疼。”周慎言叹了口气,“后来听说你在国外得了修复大奖,他拿着报纸在我那儿坐了一下午,光笑不说话,眼眶红得厉害。”
走廊里传来陆时和人说话的声音,大概是在交代工作。沈砚望着窗外,玉兰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晃,阳光落在叶尖上,亮得有些晃眼。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老宅饮的青梅酒,微涩的滋味里藏着的甜,原来早就浸在了时光里。
送走周慎言,沈砚把笔记本放进抽屉锁好,转身看见陆时正站在修复室门口,手里拿着个铁皮饼干盒。“刚周伯伯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聊了些我爸当年的事。”沈砚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晓得了屏风的事,怕这家伙又要嘴硬说“不过是随手刻的”,便岔开话题,“这盒子里是什么?”
“你猜。”陆时把盒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眼里闪着点促狭的光。
盒子打开的瞬间,沈砚怔住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照片,最上面那张是十八岁生日那天拍的,两人站在玉兰树下,他穿着白衬衫,陆时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手里举着碗面,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边缘有些泛黄,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
“我妈收拾老房子找出来的。”陆时挠了挠头,耳尖有些红,“还有些是高中拍的,你看这张,你运动会摔了一跤,还嘴硬说没事,结果晚上疼得直哼哼。”
沈砚拿起那张运动会的照片,画面里的自己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陆时蹲在旁边,偷偷往他口袋里塞止痛膏。那时候他总觉得陆时管得太多,现在才明白,那些看似多余的关心,都是怕他受委屈。
“对了,下周末临州有个古建筑保护论坛,请了好多专家。”陆时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我给你报了名,想让你讲讲老宅的木雕工艺,行吗?”
沈砚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出国前,陆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不走”,当时他被前途和骄傲迷了眼,说了句“临州太小,装不下我的梦想”。现在想想,所谓的梦想,其实早就和这座城、这个人缠在了一起。
“好啊。”沈砚拿起张两人爬树的照片,照片里的陆时正伸手去够玉兰花瓣,他趴在树杈上笑得开怀,“不过你得陪我去,当我的保镖。”
陆时低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遵命,沈老师。”
窗外的蝉鸣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响亮些。沈砚望着工作台前那扇待修的屏风,忽然想把它修得再精致些,刻上两朵并蒂的玉兰,一朵带着父亲的温润,一朵带着陆时的锐利。就像他们俩,看似不同,却早已在岁月里长成了彼此的模样。
傍晚去张记吃面时,老李头正蹲在门口择菜,看见他们就笑眯眯地喊:“刚王胖子的车从这儿过,脸拉得老长,听说他那项目被停了,还被纪委的人盯上了。”
“活该。”陆时拉着沈砚坐在老位置,“两碗鳝丝面,多放姜丝。”
“得嘞。”老李头往厨房走,又回头补充道,“你们上次埋的那坛酒,我帮你们看着呢,昨儿有小孩想挖,被我赶跑了。”
沈砚低头笑了笑,看见陆时的手搭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和小时候两人在老宅墙上划刻的节拍一样。他忽然想起周慎言说的,陆时为了学木雕磨破了多少双手,又想起车站那个躲在柱子后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暖烘烘的。
“论坛那天,穿我给你买的那件衬衫吧。”沈砚看着陆时眼下淡淡的青色,“别总熬夜,你那项目再急,也得注意身体。”
陆时抬眼看他,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灯笼还亮:“你给我买的?”
“上周路过男装店,看见挺合适的。”沈砚别过脸,假装看窗外,“就当……谢你帮我护着老宅。”
“那我可要天天穿。”陆时的声音里带着笑,“不过光一件衬衫可不够,还得请我吃一个月的面。”
“贪心。”沈砚拿起桌上的醋瓶,往他碗里倒了点,“多吃点酸的,醒醒脑。”
鳝丝面端上来时冒着热气,鳝丝切得细细的,混着姜丝的香,汤汁稠得正好。沈砚挑了一筷子,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好的交情就像这鳝丝面,得慢慢熬,火候到了,自然就入味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挨着。远处的评弹声隐约传来,唱的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沈砚看着陆时低头吃面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漫长的时光,终于把该等的人,都等回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