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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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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19年的夏天是我记忆中最热的夏天。
从树荫下走过时，铺天盖地的蝉鸣声几乎要把我的耳膜撕裂。那时已经高一的枫咲回到初中陪我拍毕业照，比我还矮一些的枫咲站在我的身旁像是我的学弟一样。他从背后拿出一大束白玫瑰说是给我的毕业礼物，我笑着说还以为枫咲要和我求婚了。
旅馆老旧的风扇筋疲力尽地转动着，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屋内的燥热。只是吹得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白玫瑰的诱惑的香气。
“……给我看看枫咲胸口的蝴蝶吧。”鬼使神差地，我这样说道。
枫咲握着我放在他胸口的手，缓缓下移，“只有莲才会把这个丑陋的胎记称作蝴蝶。”
隔着一层没有褶皱的、干净的、纯白的衬衫，我听到他如雷鸣般，不亚于窗外蝉鸣音量的心跳声，连带着我也心跳加快，笨拙又急不可耐地解开他衬衫上部的扣子，露出左胸口处一块嫩粉色的蝴蝶形状的胎记。
“我一直很讨厌这个胎记。直到莲对我说这是从我的心脏里飞出来的蝴蝶。”
我低下头吻着那只漂亮的、心跳声如雷贯耳的小小的蝴蝶。
又是一年燥热的夏日，又是铺天盖地的蝉鸣，又是让人喘不过气的体育室。始终萦绕在鼻尖的挥之不去的汗味，黏腻的汗水粘在我的额头上，滑过我的腋下，流进我的衣服里。我张大嘴，像濒死的鱼那样拼命地呼吸着。头顶的几架旧式风扇喘着粗气拼命地转动，透过狭窄的窗户只能看到在阳光下闪着刺眼光芒的单调的绿叶。我抬手拂去额头汗水的一刹那，更多的汗水盈了上来。没关系，只不过又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平成21年的长野的夏日。我习惯性地把所有夏天都与平成19年那个我和枫咲都险些中暑的夏天作比较。平成19年的夏天是我心中的一块无声的墓碑，上面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或许正是因此才让我觉得悲伤。
“好了好了，集合。今天就练到这里”部长江永拍了拍手示意我们到他那边，我头顶着毛巾摇摇晃晃地走到角落里的长椅上拿起一瓶没开封过的水。
“不要马上喝水哦，会猝死。”青山学长小声对我说着，摘下眼镜仔细地擦了擦，“不过框架眼镜还真是碍事呢，我要不要也换成隐形眼镜呢……”
“那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转来的君野同学，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愣住了，手里的水瓶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所有人的视线又都汇集到我身上，我茫然地鞠躬道歉，蹲下身捡起洒掉一半的水瓶，抬起头的时候我和那个姓君野的人对上了视线。
他看起来很友善地对我笑了笑。
“前辈们好，我是君野慎介，来自北海道。因为父母工作变动的原因转来这边上学，现在是一年级新生。以前在老家那边的中学也是篮球社的，虽然不敢说打得特别好，但是也算有一些参赛经验，总之以后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纯黑的眼瞳和黑色的短发，和我印象中北海道人给我的印象不符的小麦色皮肤，形状完美的手臂肌肉，似乎比我还要高一些，他眯起眼睛笑了，那笑容看起来似乎很真诚，却给我一种狡猾的猫的感觉。我舔了舔嘴唇，跟着身边的社员们一起低下头鞠躬。
“啊，说起来我之前也有一个同班同学姓君野呢。我和那个君野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同班……明明是很少见的姓氏，却让我连续遇见了两个，这真是缘分啊。”江永拍了拍君野慎介的肩膀，后者一直保持着狡猾而礼貌的微笑。
够了。我心想。
“啊，难道是那个君野枫咲……？”和我同级的山崎试探性地问道。
“今天是要欢迎君野慎介同学的，以前的事就没必要提了吧。”青山学长瞥了我一眼说道。
“啊啊，说的也是啊，毕竟那家伙已经死了啊。”江永带着残酷的微笑低下头翻着训练计划表，“……那么我和副社长青山今年也是最后一次参加比赛，现在给大家公布一下正式名单……”
“我还挺好奇的，关于那位君野学长的事情。”君野慎介再次笑着眯起了眼睛看着江永。
“他已经……”青山想要打断这个话题，但是江永已经开口，仿佛他就在等待君野慎介的这句话。
“不过是一个恶心的同性恋。”江永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初中的时候我有半年时间和他做同桌，那家伙刚开始总是在语文课表现得非常积极，喂，青山你也记得吧，就是中川的课。那家伙一上中川的课就两眼放光，还主动做了中川的课代表，像中川的跟屁虫一样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
青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但是从初二开始他就不那么积极了，上课的时候也只是低着头发呆，语文考试的成绩也一落千丈。呐，慎介，你猜猜为什么？揭晓答案——那家伙暗恋中川老师，结果被中川拒绝了。虽然我们高中和初中离得不远，大家基本上都是直升过来的，不过那家伙，升入高中之后还三天两头跑回初中，怎么想都有点奇怪吧？你猜猜他是回去干嘛的？”
“难道，是回去对中川老师死缠烂打吗？”君野慎介笑着说。
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三浦，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我们先出去吹吹风……”
青山拽着我的手，我却像被定在原地一样，瞪大眼睛呆滞地盯着地板上的某一点。眼前这个也叫君野的人说着那个君野的事，简直像噩梦一样不可思议。
“喂，三浦……”青山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
“正解！”江永笑道，“我有一次真的很好奇君野枫咲究竟要回去做什么，就偷偷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果然是去图书室找中川老师……等到他从图书室出来之后，我把他抓了个正着，我问他打算把这场不伦不类的师生纠缠延续到什么时候，他吓得差点跪下来求我不要告诉其他人，那样子真是太搞笑了，当初真的应该拍下照片让所有人都看看的，哈哈……”
笑声，来自四面八方的刺耳的笑声带着回响在体育室里炸开。
“不过我也真是个大好人啊，只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惩罚就饶过他了。我告诉他如果再让我看到他来骚扰中川老师，我一定会拍下照片告诉所有人。”
“哎，话说你们知道两年前的那件事吗……好像有几个人看到了君野枫咲的不雅照片和视频……”山崎回忆道。
我下意识地转头瞪着山崎，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什么是什么？给我们也看看呗。”
“不是不是，我也是从别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反正就是……基本都是君野枫咲的裸体，被摆成各种各样……的姿势，我真的很难形容，但是我那些朋友说那的确都是君野枫咲，他不会认错。”
“啊，我也听说了。不过因为只有零星几个人知道，我也没看到具体的照片长成什么样，一开始还以为是造谣，现在看来……”
“哇啊，是□□吗……难以置信……”
“诶？就是那个看上去很内向很冷淡的君野枫咲？那个A班的？真的假的啊，我完全不知道……”
“虽然我没听说这件事，不过我倒是对他这个人有印象。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呢，追求他的人应该也不少吧，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中川老师了啊……嘛，虽然中川老师确实是老师里面相对比较年轻的。难道，他有那种癖好吗……”
“要说长得好看的话，还是我更胜一筹吧？我一直都不觉得君野枫咲长得有多好看。”
“不要再自大了，田中……”
“我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你们谁有他的照片给我看一眼啊？”
“田中偷拍过，我知道。对吧田中？”
“你别瞎说啊！”
“毕竟那家伙长得还确实是挺漂亮的。”江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光凭一张脸就成了中学时期的名人……但是就因为长得漂亮就去做□□什么的，真是让人惋惜啊……”
“不过好像长得好看的人很容易就会深陷其中呢，因为的确是来钱比较快的手段。像我们这种普通人确实有点模仿不来呀。”君野慎介事不关己地笑着。
够了。够了。够了。我攥紧了拳头。面前的几个人的话语声和笑声是如此不堪入耳。可是我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造谣？
——烧毁我的也能烧毁金阁寺。
“不过，这样一个风云人物怎么会突然死掉呢？因为那几张不雅照片吗？好像也没有传播得特别广泛吧，应该不至于吧。”
“哈哈，那家伙绝对是追求中川不成，太过伤心就自杀了……”
“诶，是自杀吗？”君野慎介吓得捂住了嘴。
“哇啊，突然说这个干嘛，好晦气啊……”
“自杀？！”
“是自杀？我都不知道哎，怎么自杀的？跳楼？好可怕……”
“那家伙在自己的家里割腕自杀了，据说尸体旁边还有留给中川的情书……哎呀，应该叫遗书吧？”
身旁刺耳的笑声是什么时候变成惊叫声和哭喊声的呢。我被青山用力拉开，狠狠地摔在地上，从臀部和右手手肘处传来的强烈痛感让我看清了江永脸上的血迹。他的整张脸都肿了起来，汩汩流淌的鼻血染红了上身的白色球衣，因为君野慎介扶了他一把，所以他没有撞到头。
江永抬起手臂擦去鼻血，对着我挤出一声嗤笑：“啊啊，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君野枫咲的狂热追求者，君野枫咲还活着的时候，你俩好像也经常待在一起吧？我还挺好奇买君野枫咲一晚上要多少钱……”
——烧毁我的也能烧毁金阁寺。
我挣脱青山的手臂，又冲上去对着江永的鼻子来了一记重拳。周围的人尖叫着把江永拖远，他昏倒在地失去了知觉，青山冲到我面前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我终于清醒过来，瘫坐在地上。
我再次来到所有人的视线中央。
枫咲，原来被所有人凝视着是这么痛苦。
江永在医院里躺了几天，不过除了外伤并无大碍，高中最后一次的比赛他也顺利参加了，只不过脸上还残留着创可贴和淤青。在这场“高中最后的比赛”上，他在传球时把球狠狠地砸向我的脸。大脑感受到难以忍受剧痛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想着这是什么所谓的宿命，我反而在想如果当时青山没有扇我一巴掌的话，我应该会把江永打得参加不了这场比赛。
我被教练拉到场下，坐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这场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的比赛。看着江永投球引来台下的欢呼。
我早就知道江永这个人。初中申请文学社的时候，在副社长的位置上赫然写着“江永佳实”的名字。
平成19年的春天，我在放学后来到枫咲的教室门后等他一起去中华料理社。我在后门蹲着给小林发消息，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教室里有人在喊枫咲的名字。
“枫咲，等下一起回家吧？”
“不了，我等下去社团活动。”
“啊，对了，你参加了那个什么……料理社？你喜欢做菜吗？我以前都不知道，哈哈哈。”
“那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君野。”
沉默。
“为什么退出文学社？” 颤抖的、陌生的男声。
“抱歉，因为我觉得有些无聊。”
“喂，我说你刚上一年级的时候不是很喜欢语文课吗？也兴致勃勃地交了文学社的入社申请……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这次你的语文成绩也很低吧……我不想看到你这种没精打采的样子啊。”
“可能，人的兴趣是会变的吧。” 枫咲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在中华料理社很开心。”
“喂……你别走！”那个人的声音变大，还带着隐忍的怒气，“喂，君野，我可是为了和你在一个社团才参加的那个文学社啊！甚至还当了副部长……现在你就一句轻飘飘的‘不感兴趣’，留我一个人像傻瓜一样待在文学社，到底算什么啊……”
我回忆着入部申请表上的副社长的名字。江永？这个人就是那个，江永佳实？
“抱歉。但是江永，我没有逼你和我去同一个社团，也没有逼你去当副部长，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没有关系吧。”
“你……我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为什么你还是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
“我……喜欢你啊。”
我睁大了眼睛，缓缓站了起来。
“从和你做同桌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喜欢你。你也看到了我送给你的信和巧克力，为什么……”
“江永，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应该也说过我希望我们只是朋友……”
“什么啊，我比不上中川那个老头子是吗？”
“中川老师？你在说什……”
“我可是看到你经常跑去图书室了！是去见中川的对吧？我就知道你喜欢他……”
“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你倒是告诉我啊！呐，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啊，你不要再那样冷漠地对我了好吗……”
“我有喜欢的人了。”
“哈？……”
我的心跳如雷贯耳，我的直觉让我没有选择留在原地偷听下去，我不知为何不想听到从枫咲口中说出的答案。我害怕那个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的前门。
“啊，果然在这里，君野学长，我们去料理社吧。”
枫咲向我走来。江永站在原地低垂着头。那就是我和江永的第一次见面。
高二那年我退出文学社，在众多体育社团中间几乎挑花了眼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江永佳实”。我盯着那个名字思考了几秒，最后拿过篮球部的入部申请表。
我静静地喝着水，看着鼻血一滴滴落在手上和裤子上，听着观众席上的拉拉队高声喊着江永的名字。中场休息时一个扎着高马尾的漂亮女孩捧着一束花来到江永面前，江永接过花低下头吻了她。
在那场联赛的末尾，江永宣布他和青山、田中三人的毕业引退，并把新一任部长的位置给了山崎。我擦干额头的汗，从包里掏出一张平整的退部申请书交给一脸茫然的山崎，并深深鞠躬。
啊啊，君野枫咲，你的确把我摧毁了。
我讨厌夏天。我憎恨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