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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灵堂 ...


  •   台北三月的天空,一蓝如洗,像块刚被熨烫过的绸缎,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靳宇的骨灰坛被接走的隔日午后,向阳独自在下榻的旅馆房间里。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玻璃,在地毯上切割出一块明亮的几何图形。

      他将随身衣物一件件迭好,放进行李箱。动作不疾不徐,条理分明,一如他平素给人的印象。

      原就没带多少东西,三两下便收拾停当。

      视线落在床边地毯上,那个原本用来装着骨灰坛和木盒的旅行袋,此刻空空地躺在那里,像个使命已达解甲归田的将军

      他弯下腰,拾起那个深色的旅行袋,袋子很轻,彷佛还残留着一路风尘的痕迹。

      他仔细地将它折迭起来,本想一并塞进已经半满的旅行箱。

      然而,就在手指即将把旅行袋按进箱子角落的瞬间,他的动作停顿了。

      目光穿过窗户,望向窗外的台北。

      这座城市,是靳宇的故乡,此刻在他眼中,既熟悉又陌生。

      街道上人车奔忙,却听不见喧哗嚣闹,一切都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显得那么不真切。

      他改变了主意。

      重新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将里面几件深色的衬衫、西装一一取出,挂回衣柜。

      「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向阳低声自语,语气中是一抹飘忽无形却又沉重至极的感伤,「靳宇,我去跟你好好道个别吧。」

      他解开身上便服的钮扣,开始慢条斯理地换上那套几乎只在肃穆场合才穿的黑色西装。

      布料的垂坠感很好,熨烫得笔挺的线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显修长,也更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内敛。

      镜中的自己,眉眼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却又因为某个刚萌生的念头,透着坚定。

      再次踏上吴兴街那条萧索苍老的坡道,向阳身上的黑色西装在午后的阳光下,不显突兀,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这片旧街区的日常。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却都踩在捋不清晰的感慨万千里。

      距离靳家大约还有二十公尺,两个提着菜篮的中年妇人,一边走一边闲聊着,从靳家门口经过。

      她们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相对安静的巷弄里,却尖锐地刺进了向阳的耳朵。

      「看样子骨灰坛要这么摆在家里?」其中一个妇人说道,语气是直白的不以为然。

      「老靳前两年化疗花太多钱了,应该…」另一个接话,话语间有些欲言又止的惋惜。

      向阳闻言,眉头不自觉地轻蹙了一下,心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酸是苦。

      他停下脚步,一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脑海。他必须为靳宇做些什么。

      他迅速转身,闪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掏出手机,指尖飞快地按下一串熟悉的号码。

      那两个妇人嘴上的唠叨还没停,嘀嘀咕咕地继续说着。

      这时,姚凤琴和靳苍提着东西,从另一条巷子转了出来。

      两人手上提的袋子里是刚买来的烛台、香炉、金纸,还有一束素净的白花,都是准备布置灵堂用的。

      他们低着头,走在坡道的另一侧,显然也听见了邻居的议论。

      「…可是这样灵位摆在家里,附近的风水被冲煞到,谁要负责啊?」

      「就是说啊,葬礼、塔位那些,我看少说也要几十万,他家恐怕真有困难。」

      「不行,我还是觉得应该去跟他们抗议一下,至少…」

      姚凤琴的脚步猛地顿住,她霍然回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抗议?你们知道说的是谁吗?阿宇,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阿宇!嘴巴这么臭,良心不会痛吗?」

      她的声音颤抖,怒气和悲伤都溢于言表。

      靳苍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姚阿姨,算了。」

      那两个妇人被姚凤琴这么一喝斥,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阿苍,我们没恶意,过一会…我们…会去上香。」

      说完,便低下头,加快脚步匆匆离去了。

      姚凤琴望着她们的背影,又是生气又是难过,重重地叹了口气,自顾自提着东西走进了靳家。

      靳苍走上坡道,经过刚才向阳转进的巷口时,眼角余光一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巷子不深,一眼便能望到底,是那个北京来的男人,向阳。

      他背对着巷口,正拿着手机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有几个字句飘进了靳苍的耳朵。

      「没事…,您照我说的做,配乐的尾款,还有靳宇委托您的那十三首歌…,对,我全部买下,我立马把钱打给您…,要麻烦您尽快来一趟,地址我发您手机…」

      哥哥的名字…十三首歌…靳苍的心猛地一跳,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见向阳已经结束通话,赶忙快步转身,迈开长腿,也快步走进了家门。

      向阳再次踏入靳家客厅时,里面的气氛比前一天更加凝重。

      客厅里原有的简单家具都已挪到了墙边,腾出中间一块空地,摆上了一张充作香案的长条桌。

      香案上,连正式的灵位都还来不及准备,靳宇的骨灰坛就那样直接安放在中央,坛身擦拭得十分干净。

      一张普通的裱框生活照,充作了遗照,摆在骨灰坛后方。

      照片里的靳宇,笑得有些腼腆,眼神清澈。

      香案上的摆设尚未齐备,只有一对旧式的烛台,燃着两根白烛,烛光摇曳。

      一个同样有些年头的香炉里,插着几炷清香,烟气袅娜。

      姚凤琴正将刚买回来的白色百合,一支支插进一个朴素的花瓶里,她将花瓶摆上香案。

      整个临时布置起来的灵堂,空间逼仄,处处透着兵荒马乱的凄凉与窘迫。

      靳长安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裤,静静地坐在墙边的一张旧藤椅上,一言不发,脸上的皱纹彷佛比昨夜更深了些,整个人更见衰老。

      向阳走了进来,屋里的人各忙各的,竟没有人立刻注意到他,也没有人上前招呼。

      靳苍手中拿着一张刚用毛笔写好的「丧中」白纸,默默地从他身旁走过,去贴在大门外。

      向阳在原地站了将近十几秒,才有一旁的赵芷苓,默默地点了三炷香,转身递给他。她今天穿着素色的衣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很轻柔。

      向阳接过香,对着靳宇的遗照和骨灰坛,口中低声祝祷了几句,随后恭敬地上了香,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虔诚。

      靳苍正好贴完「丧中」的白纸,从门外走回来。

      向阳见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臂。

      靳苍的手臂很结实,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年轻人特有的热度。

      向阳从西装的内袋里取出一只白色的奠仪信封,递到靳苍面前。信封是素净的,上面没有任何字样。

      「一点心意。」向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郑重。

      靳苍看了一眼那厚厚的奠仪包,本能地便要推拒:「太多了。」

      「收着。」向阳的语气加重了些,不由分说地将信封塞进了靳苍的手中,温热的指尖不经意地碰触到靳苍的手背。

      向阳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地走到靳长安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神色一直有些消沉恍惚的靳长安,缓缓抬起头来,眼神有些空洞地看了向阳一眼,似乎才认出他是谁。

      「靳伯伯,您节哀。」向阳轻声说道。

      靳长安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原本空茫的眼神里,是瞬间涌上的哀恸。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向阳的右手,力道之大,让向阳都感到微微的痛楚。

      「他…他,很痛吧?」靳长安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似的。

      向阳反手轻轻拍着靳长安的手背,试图给予一些安慰:「靳宇…他说他想回家,我答应了他,好,咱们回家。他笑了,很幸福地笑了。」

      靳长安浑浊的眼眶里,泪水迅速积聚,顺着脸颊的纹路淌了下来:「那些日子…,他过得好吗?」

      「他有朋友,有他热爱的音乐,他…很好,靳伯伯,您别多想。」向阳的语气很肯定,眼神也很真诚。

      靳长安却使劲地摇着头,泪水更是汹涌:「你不要骗我,离乡背井那么远,怎么可能好?」

      「是真的,您相信我。」

      向阳认真地望着他,「他写的歌很受欢迎,可能您还不知道,他帮一个电影做了配乐,写了主题曲。」

      靳长安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里露出一丝惊讶:「真的?」

      「真的。」向阳点头,「他很忙,很努力,就是经常想…家。」

      「想家…」靳长安喃喃重复着,泪流不止,「为什么不回家?对了,是因为我这个混蛋爸爸,他…不敢回来。」他捶着自己的胸口,悔恨莫及。

      向阳慌忙握紧了靳长安的手,语气用力:「不是的,靳伯伯,您别这么想…」

      话音未落,靳家门口又传来了动静,是访客到了。

      进来的是杜天鸣,台北娱乐圈赫赫有名的音乐制作人。

      他显然是刚接了向阳的电话,行色匆匆赶来的。

      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休闲外套,连头发都像是来不及细细打理,却很周到地把他的秘书董小姐也一并带来了。

      「您好,我叫杜天鸣。」杜天鸣一进门,便径直走到靳长安面前,微微躬身,「大宇在我的制作公司待过,是我最信任的助理。」他的声音沉稳而有礼。

      靳长安慢慢放开向阳的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对杜天鸣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

      姚凤琴已经为杜天鸣和董秘书各点了三炷香,恭敬地递了过去。「杜老板,谢谢你来。」姚凤琴低声说道。

      杜天鸣和董秘书依序上完香,赵芷苓上前,接过他们手中的香,小心翼翼地插在香炉里。

      靳苍站在一旁,以家属的身份,向两人鞠躬答礼。他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客厅里,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上完香后,杜天鸣走到靳长安面前。

      「您节哀。」他先是安慰了一句,然后才转入正题:「我来还有一点事。大宇去北京以后,我们其实一直有联络。他有几首歌委托给我处理,都卖出去了。有几笔版税,我的公司先代为收着,现在,这笔款项该跟哪位处理?」

      靳苍上前一步,声音有些许沙哑,有些不易察觉的质疑:「我是靳宇的弟弟,跟我谈吧。」他淡淡地看了一旁的向阳一眼。

      「那太好了。」杜天鸣点点头,转向身旁的董秘书示意。

      姚凤琴赶忙招呼:「都坐下来谈,别站着,别站着。」她手脚麻利地搬了几张椅子过来。

      靳长安、靳苍、杜天鸣、董秘书四人围着一张小茶几坐了下来。

      向阳和赵芷苓则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董秘书很快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部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开机,熟练地点开了一个档案。

      赵芷苓适时地斟了几杯热茶,用托盘端了过来,一一放在众人面前。「各位请喝茶。」她的声音细细的。

      董秘书将笔电的屏幕转向靳苍,说道:「大宇的歌,连词带曲,扣除相关税务之后,净收入是这个数目。所有许可协议的复印件、账目明细,我会一并整理好,交给您。」

      靳苍的目光落在笔电屏幕上那张密密麻麻的Excel账目表,当他看到最下方那个总计的数字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嘴巴微张,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么多?」他有些结巴地问道,「总共几…几首歌?」

      董秘书回答:「作品总共是十三首。」

      「十三首…」靳苍闻言,心中剧烈一震。

      他猛地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家门外的巷子里,他亲耳听见向阳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配乐的尾款,还有靳宇委托您的那十三首歌…,对,我全部买下,我立马把钱打给您…」

      靳苍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悄悄地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向阳。

      向阳正垂眸看着地面,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难以捉摸。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靳苍的注视。

      杜天鸣继续对靳长安说着话,他的语气显得格外诚恳:「靳先生,很冒昧,还有一个事情…。公司的老同事们听到大宇的消息,都非常难过,大家…大家想一起送大宇最后一程。」

      他一边说着,董秘书已经迅速地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了三四份装帧精致的档案夹,一一放在茶几上。

      「这是同事们帮忙挑选的几家礼仪公司,关于丧仪的细节、流程、会场布置,还有塔位的相关资料,里面都有详细的说明。」董秘书补充道,「当然,一切都还是尊重您的意见,所有方案都可以再调整。」

      杜天鸣趁着众人翻看资料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朝向阳的方向瞥了一眼,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向阳也同样悄无声息地,用口型向杜天鸣回了两个字:「谢谢。」

      这一切极细微的互动,全都被坐在位置上的靳苍,不偏不倚地看在了眼里。

      阿苍低下头,望着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奠仪信封,又抬头看了看那个依旧沉默着,却似乎为他们家解决了燃眉之急的北京男人。

      阳光从门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向阳的肩头,勾勒出一圈辉煌的光晕。

      人性中的善意,有时就像恰巧投入湖中的石子,虽不张扬,却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默默地衍展、发酵,朝着一个晴朗的方向悄然前行。向阳一个临时起意的逗留,一个不经意间做出的决定,让这个原本似乎该在悲伤中划下的句号,悄悄地被改写。

      故事,彷佛在众人都以为即将落幕的时候,又陡然生出了新的转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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