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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笼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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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
上一次演奏结束后的死寂并未带来任何安宁;反而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观众席上那些幽绿的光点不再闪烁;只是静静地亮着;像无数只冰冷的复眼;锁定着台上的两个活物。
岑愿靠着舞台后方一根冰冷的罗马柱滑坐在地;小提琴横在膝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试图抓住刚才那种玄妙的感觉——那种将声音化为可视波纹的奇异状态。但此刻;那片内在的视野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能力的时灵时不灵让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的虚弱。
江屿白没有休息。他站在舞台边缘;距离那些虎视眈眈的亡灵听众仅一步之遥。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身姿挺拔;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但他的目光却在缓慢而系统地移动;扫过台下每一个模糊的亡灵轮廓;扫过它们身上残破的礼服款式;扫过它们手中可能持有的虚拟乐器或乐谱。
他在观察;在侧写;在构建这个副本的逻辑模型。
“规则只说了不能有错音。”江屿白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在死寂中异常清晰;“但没有规定曲目;没有规定时长;甚至没有规定必须由谁来演奏。”
岑愿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首你选了帕格尼尼;技巧性极高;容错率极低。”江屿白转过身;目光落在岑愿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在你状态不稳定的情况下;这不是最优解。更像是一种……”他顿了顿;寻找着准确的词汇;“情绪化的自我证明。”
岑愿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被说中了。他无法反驳。
“下一次;选巴赫。”江屿白的语气不容置疑;“无伴奏组曲;G小调第一奏鸣曲的柔板。”
岑愿愣了一下。巴赫的无伴奏;结构严谨;复调复杂;对音准和节奏的要求近乎苛刻;但它的情感表达是内敛的;克制的;需要极深的音乐素养去支撑。这首曲子……并不比帕格尼尼简单多少;尤其是在他目前的状态下。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直觉。”江屿白给出了一个让他意外的答案;但随即补充;“以及逻辑推断。这些亡灵生前是乐评人和资深听众。他们挑剔;但未必只欣赏炫技。巴赫的音乐蕴含着严格的数学逻辑和深邃的宗教情感;或许更符合他们的‘执念’。”
他走到岑愿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这首曲子的旋律线条相对平缓;起伏不像帕格尼尼那样剧烈。对你而言;‘看’清那些稳定的波纹;或许比捕捉跳跃不定的炫技音符更容易。”
岑愿的心脏微微一动。这个男人……在为他考虑。不;更准确地说;是在为“团队通关”的概率考虑。但无论如何;这个建议切中了要害。
他沉默着;在脑中回忆那首柔板的每一个细节。确实;巴赫的音乐如同精密构筑的哥特式教堂;每一块石头都有其位置。如果声音真的化为了波纹;巴赫的波纹应该是稳定;绵长;充满几何美感的。
“……我试试。”他最终低声说。
江屿白点了点头;站起身。“抓紧时间恢复。间隔不会太久。”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观众席;继续他未完成的观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压抑的寂静中;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岑愿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构建巴赫的乐谱;想象着那些音符应该对应的;平和的色彩与形状。
突然;江屿白的声音再次打破寂静。
“你看第三排;左侧第二个。”
岑愿睁开眼;顺着江屿白示意的方向看去。那个位置的亡灵;轮廓比周围的似乎更凝实一些;它手中没有像其他亡灵那样虚握;而是隐约捧着一本……发着微光的书籍状物体。
“乐谱。”江屿白低语;“它生前可能是指挥或者首席乐评人。它的反应;或许能代表评判标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冰冷的意念提示再次降临。
【第二首安魂曲;将于一分钟后开始。请玩家登台准备。】
【倒计时:60;59;58……】
观众席上的幽绿光点再次开始闪烁;频率加快;显示出一种迫不及待的饥渴。无形的压力重新汇聚。
岑愿深吸一口气;撑着柱子站起身。膝盖还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站稳。他拿起琴;看向江屿白。
江屿白已经退回了侧翼的阴影里;对他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他的眼神依旧冷静;但岑愿似乎从中捕捉到一丝极淡的……期待。是对他能力的期待;还是对验证自己推断的期待;不得而知。
岑愿走到舞台中央。这次;他没有立刻架琴。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去回想巴赫;去回想那种严谨而深邃的音乐结构。他需要主动进入那种状态。
倒计时归零。
他抬起琴弓;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
闭着眼;内在的视野里;一片深邃的;如同夜空般的靛蓝色光晕缓缓荡开。平稳;悠长;带着一丝庄重的哀伤。
对了。是巴赫的感觉。
他心中一定;继续演奏。手指在指板上移动;运弓平稳而克制。靛蓝色的光晕稳定地延伸;偶尔交织进几缕象征中声部的银灰色和低声部的暗棕色波纹。它们如同精密的织锦;在他黑暗的视野中缓缓展开。
没有刺眼的猩红;没有扭曲的暗黄。
观众席一片寂静。那些幽绿的光点闪烁着;频率似乎缓和了一些。岑愿甚至能感觉到;那个捧着乐谱的亡灵;似乎微微颔首。
有效。江屿白的判断是对的。
这个认知让他稍微放松了些许;演奏也更加流畅。他开始更主动地去“阅读”那些波纹;根据它们的形态和颜色微调自己的演奏。这不再是盲目的摸索;而是有目的的引导。
江屿白在阴影里默默观察。他看到岑愿的表情从紧绷逐渐变得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沉浸。他看到台下亡灵的反应趋于平和。他的推断被初步证实。这个队友;虽然状态不稳定;但确实拥有某种超越常理的感知能力。这种能力;值得进一步观察和……利用。
然而;变故陡生。
当乐曲进行到中段一个复杂的复调对位时;岑愿左手的小指在换把时一个细微的失误;按偏了不到一毫米。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破音。
在岑愿的内在视野中;那片和谐交织的靛蓝与银灰波纹里;猛地刺入一丝极其尖锐的亮紫色;像一根毒针;破坏了整体的平衡。
同时;他感到一股针扎般的刺痛从左手小指传来。
观众席上;几个亡灵猛地动了一下;发出无声的嘶鸣。冰冷的怨念再次如同细小的蛇群;从舞台地板缝隙中钻出;试图缠绕他的脚踝。
糟了!
岑愿心中一惊;节奏瞬间乱了一拍。这导致又一个细微的失误;亮紫色再次闪现。
怨念的缠绕感更强了。
他强迫自己镇定;试图拉回正确的音准和节奏。但刚才的失误打乱了他的心绪;那种玄妙的“视觉”状态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波纹开始扭曲;颜色变得混乱。
就在他即将再次失控的边缘;一道冷静的声音穿透了他内心的慌乱。
“降B;还原。”
是江屿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舞台光线能照到的边缘;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手指。
“你刚才按高了四分之一音。现在这个音;应该是还原C;不是升C。”
岑愿猛地回过神。他根本听不见江屿白在说什么;但他看懂了江屿白的口型;以及他手指在空中虚按的那个位置。
修正。立刻修正。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按照江屿白的提示移动手指。
内在视野中;那根刺眼的亮紫色毒针消失了;重新融入了和谐的靛蓝色波纹之中。
脚踝处刚刚凝聚的冰冷怨念;像是失去了目标;迟疑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退去。
危机暂时解除。
岑愿不敢再有丝毫分心;全力维持着演奏。后面的部分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当最后一个音符(在他视野中化为一个圆满的;如同教堂穹顶般的金色光轮)缓缓消散时;他几乎脱力。
【第二首安魂曲演奏完毕。评价:良好。】
冰冷的提示音响起。这次的评价比上次更高。
观众席上的幽绿光点明显黯淡了许多;那些亡灵的身影也似乎变得更加模糊。那个捧着乐谱的亡灵;甚至对着舞台方向;微微欠了欠身;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通关了。而且完成度不错。
岑愿放下琴弓;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舞台上。他看向江屿白;眼神复杂。
刚才那一刻;如果不是江屿□□准地指出了他手指的错误……后果不堪设想。这个男人;不仅逻辑强大;难道还对小提琴指法如此了解。
江屿白走了过来;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你的指法很标准;但某些地方的肌肉记忆形成了微小偏差。在失……”他顿了一下;换了个词;“在状态不佳时;这些偏差会被放大。”
岑愿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他果然看出来了。
“你……”岑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听觉障碍。”江屿白直接点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从你第一次登台时手指的犹豫和缺乏听觉反馈的肢体语言就能推断出来。刚才的提示;只是最终确认。”
他看着岑愿;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评估。“所以;你依赖的是另一种感知。视觉化声波。很有趣的能力。”
岑愿握紧了琴弓;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和恼怒涌上心头。“既然知道了;下一场你上。”他几乎是赌气地说。
江屿白摇了摇头。“不。你的能力虽然不稳定;但潜力巨大。我的‘逻辑侧写’无法直接用于演奏。我们依旧需要合作。”
他微微俯身;靠近岑愿;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但合作的基础是坦诚。隐瞒弱点;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拉低生存概率。从现在开始;你的‘状态’由我监控。出现偏差;我会立刻指出。你需要做的;就是无条件信任我的判断。”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契约;砸在岑愿面前。
信任。一个刚刚认识不久;冷漠得像机器的男人。无条件信任。
岑愿看着江屿白近在咫尺的;毫无波澜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他残缺的能力需要对方缜密的逻辑来补全。
他喉咙干涩;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江屿白直起身;“休息。准备最终曲。”
他转身走开;继续去观察台下那些因为评价“良好”而似乎产生了一些微妙变化的亡灵观众。
岑愿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互相警惕;到被迫合作;现在似乎变成了一种更古怪的——监控与被监控;依赖与被依赖。
而舞台后方那片深沉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因为连续两首安魂曲的奏响;缓缓苏醒了过来。一种比亡灵怨念更古老;更沉重的注视感;若有若无地笼罩了整个音乐厅。
最终考验;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