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如潮水至 ...
-
观音堂的接应人来得猝不及防,那时恰逢风南洗完手溜回病房,手上水还没甩干,就看见两位长官和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齐齐望向他。
谢不聿扫了他一眼,对着身旁微胖的中年男子点点头:“我弟弟来了,久等。”
风南一振,知道任务从此刻正式开始了,快步走近谢不聿,仿佛很怯外地悄悄躲在他身后,不言不语。
他自知才入门怕搞砸事,给自己设计了个社恐胆怯的人设。
在风南看来,接应人完全没有什么明显特征,身高中等,比他们三个都矮一截,眼睛有点小,让他盯上十秒再丢进人群依然会泯然众人。
非要说的话,对接人的眼神非常“慈悲”。
这是风南看到他第一眼蹦出来的印象,就像他以前见到的一些僧人一样。那个男人面色和蔼,眼神带着些不让人厌烦的怜悯。
那人对风南只看了几眼确认身份,便微微笑着领他们往外走。
谢不聿率先迈出腿,风南忙跟上去,易陈玄断后,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
对接人完全没有多问什么的意思,只拿出手机再次对了一下名单,看出谢不聿是领头的,随意发问。
“这是你弟弟吧,谢不聿和风南是吗?”
谢不聿冷淡点点头。
他们没有使用化名,作为研究所成员身份本身就有机密性,真名其实少有人知。
对接人又转向易陈玄,问:“你和他们两个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易陈玄没急着回答,先看向谢不聿,谢长官一直平视前方,眼神根本没偏移半点,看易陈玄保持沉默,简单答“我同事”三字。
对接人点点头,不再问了。
易陈玄收回目光,想自己真是疯了。
刚刚那一瞬他居然会疑心能在谢不聿嘴里听到些别的答案。
*
去观音堂的过程与金宁先前告知的大致相同,三人被带到医院停车场后都戴上了眼罩。
风南有尝试悄悄看一眼外面,但接应人立刻发觉,微笑着说同学最好不要。
“既然能联系上我们,大概也知道我们观音堂是个什么组织,还请按规矩做事。”那人说话轻轻柔柔,听着有点瘆人。
谢不聿微不可察地挑挑眉:观音堂似乎并没打算隐瞒什么。
车一路开得很平稳,一开始风南还打算靠身体惯性记忆路的长度和拐弯,但很快放弃。
就算要记路,也不是他这种人能负责的。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气场在一瞬间发生变化,谢不聿掩着口假作虚弱地咳了两声,提醒队友。
不知道易陈玄那家伙现在还能不能感知到这些,他现在情况特殊,实力到底如何还是个谜。
目前谢不聿把他当风南同级别拖油瓶看待。
这个诡物空间出乎意料地大,高阶诡物是可以简单操控外人进出的,进入入口后车又开了很久才堪堪停下。
谢不聿取下眼罩后,下车后看似随意地掏出手机,果然没有任何信号。
接应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却也没阻挡什么,只笑着说在这里我们不需要网络。
“病重之人,就莫想外物了。”他笑着摇摇头。
谢不聿身后的风南悄悄把才掏出来的手机塞回兜里,心说他憋了高中三年,现在正处于网瘾少年阶段,非常需要这种外物。
观音堂位于一座古刹内,此刻四人正站在这座古刹外面,四处所望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很典型的诡物空间边界。
那座古刹明显接受过人为改造,虽然整体看上去还是古老制式,但很多关键零件和部位已经换成了现代材料,稳固性得到保证。
走进古刹内部更是明显,其中一些变更和改造非人力能及,明显应该划到诡物扭曲现实的范畴。
接应人带着他们往里,观音堂内部住了不少人,走来一路都是客房。时不时有人路过他们,看上去都心境安宁幸福,微笑着与一行人问好。
三人都显得有些内向,风南傻乎乎挥手,谢不聿点点头,易陈玄根本没动作。
“大家都是亲人,来了就是一家子。”接应人解释,说这话时还在和院子里嬉闹的孩童微笑点头。
这话术倒是很像传/销组织惯用的。他们没想到观音堂里还有小孩子,无法确定他们是被带进来的还是在这里出生的。
如果是在这里出生的,性质就更加恶劣了。
接应人停下脚步,推开走廊上一扇门,把他们交给了里面另一个中年人。
那人正坐着临帖,似乎才是真正会把他们引荐给观世音的人,写完手上的字后才抬眼。
三人没进屋,逆着光站在屋外,看见那人先用惋惜的目光打量几人片刻,或许是在惋惜他们这么年轻就罹患重病。
“各位气血都还不错啊,看来在外面也很注意身体养护。”他目光移向风南,“只是这位小朋友看上去不大好。”
连熬了三天凌晨五点的风南:……那可不。
“没事,既然来了我们观音堂,观世音大人都会拯救各位的。”一开始的接应人看上去兴致很高,告辞之后乐呵呵地走了。
中年人站起身继续领着他们往里,三人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的地方。
谢不聿再一次率先跟上,易陈玄握着风南肩膀随后,四人步调同频,在木地板上叩出高高低低的声响。
*
中年人似乎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家人”,一路上都在和他们介绍周围陈设,或许已经笃定他们终究也会留在这里。
观音堂比他们想象得大了太多,一行人弯弯绕绕走了半天,还穿了一小片竹林,才终于来到最深处。
他们从未听闻过这座城市在哪里有占地如此辽阔的寺庙,很明显观世音已经对其进行了大规模改动。
对于诡物来说,现实就像它们的蓝图,诡物空间的基本构架必须遵守现实。但越强大的诡物改动范围也越大,这是故事与现实抗衡的结果。
研究所曾预测,并非不可能出现能直接篡改现实的诡物。
目前人类所监测到的最高级诡物共出现过三次,一次在工业革命时期制造了长达数十年的灵异事件,一次曾覆灭了古欧洲的一个小国,剩下一次仅共存于各国神话传说中,真实性有待考察。
自从人类科技高速发展,封建蒙昧进一步被祛除,目前能出现的诡物强度再一次降低,但近年又陆续观测到了人降诡物,即使普遍不成熟,但人性终有一日会让其变成人类的隐患。
中年人领着他们在一间正殿前站定,这里已经很偏,房门紧闭,阒静无声,时不时晃过一两声让人心悸的鸟鸣,完全看不清屋子里面是什么。
“观世音不可直视尊容,还请各位戴上这个。”中年人又掏出三个一次性眼罩。
戴上之后怎么看路,难不成这眼罩上有什么东西?风南接过,很怀疑地多打量了几眼。
中年人笑眯眯继续询问:“那么哪一位想先进去呢?”
谢不聿迈出一步。
他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也是理论上目前三人中战斗力最强的人,理应打头阵。
执行使之间并没有排名,毕竟不需要一个排名分出谁高谁低,他不清楚曾经的易陈玄与他相比孰会更胜一筹,但目前失忆了的家伙肯定比不过他。
引路人请其他两个人先在外面等着,给谢不聿开了门,领他进去。
他只领了一步,谢不聿蒙着眼罩,借他的手跨过那一步门槛,而后忽然一顿。
易陈玄似乎是察觉到了,微微偏过头。
门轻轻关上,身后咔哒声响起,如一道休止符,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在外。
这里实在太静了,谢不聿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且毫不怀疑再待下去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声音。
谢不聿踏进门槛的一瞬间便发现自己即使戴着眼罩也能视物,诡物空间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所以他并不惊讶。
眼罩确实还在,他抬手试探了一下。光明的复现即代表玉血观世音正面对他现出力量,这不像是什么幻境,谢不聿确定。
正殿很大,在寻常寺庙里至少能放下三尊佛像,这间却很空旷,除了一道横在他眼前、分割整个房间的长帘之外,空空荡荡,纤尘不染。
有什么滴水的声音,频率稳定,摸不清来源,让人不由自主静下心来,只觉得周遭一切更为空寂。
谢不聿往前走了几步,玉血观世音的模样忽然在那道细纱长帘上显现。
隐隐绰绰,只能看清轮廓。
金宁说得不错,这绝非正常人类。眼前的玉血观世音和宗教画般趺坐在莲花座上,那莲花座熊熊燃着红莲业火,却没有发出任何与火沾边的声音和气味。
谢不聿扫了一眼,数出它有六条手臂,胸前两只合十,背后还有四只花瓣般盛开着。
来之前谢不聿查过资料,六臂观音又称如意轮观音,是菩萨真身,六只手臂应各自有姿势与对应含义,但隔着帘子他看不出来什么,只隐约觉得和资料里不符。
奇怪的是,以往但凡靠近诡物,谢不聿都能感受到它的邪性或善念,以此初步给诡物下达评级,但在这尊观世音面前,他能感受到的就和感受到一个普通人一样。
但这恰恰证明眼前的诡物绝非善茬。它还没释放出任何攻击性,甚至容纳了两位数的普通人在这个空间里生活与自由进出,对诡物来说简直算有心机。
谢不聿直觉知道,观世音绝非善性诡物,甚至远比一般诡物邪性。
他的脚步自进屋以来就一直没停过,走到合适的位置才终于停下来。谢不聿开口,说了句“你好”。
对观世音说“你好”这种现代用语,倒是有点意思。
“你很淡定呢。”观世音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中似乎还带着点笑意。
那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男性的声音,也没有任何蛊惑人心的成分。
“生死当前,都见怪不怪了。”谢不聿提高警惕,尽心扮演着他的绝症人设。
观世音笑了两声,让他再走上前来,那帘子忽然被拨开一点,伸出一只手,像是邀请的姿势。
那应该是位于它身后的一只右手,指管颀长,白到苍白,软若无骨,五指的长甲几乎透明,给人的印象是即使戳到皮肤也不会有感受。
观音的手会是这样吗?谢不聿不确定。这只手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确信如果眼前的诡物想,那五根指甲完全可以像戳豆腐一样戳进人的眼窝或颅顶。
但目前没有其他选择。谢不聿凑上前,单膝跪下,把自己的头颅送到苍白绵软的手掌之下。
他脑后那一撮不多的长发从背脊滑落,几乎要落到地上。
谢不聿唇角平直,随时准备暴起。
观世音没做什么多余的事,甚至没有真正把手掌放在他头上,只隔着一层空气虚虚落在他头顶。
很难描述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诡物空间中,执行使对精神的感知比谁都敏锐。谢不聿明显感觉到仿佛有一双手伸入他的灵魂,如同捧起河水一样取走了什么东西,而后接踵而至的是漫长的空虚与平静,但现实中明明只过去了几毫秒。
他在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刚刚观世音抽去的是他的“情绪”。
更具体一步讲,是痛苦。
但失去痛苦并不意味着获得幸福。谢不聿感受着那股渺远的平静,精神脱离躯壳的状态其实和心理疾病的某些阶段类似,他大概知道了为什么观音堂里的普通人都会是那种状态。
观世音果然无法区分情绪伤痛与身体伤痛,那只手缓慢收了回去,话语也紧随着传来。
“真的是很严重的病症啊,孩子。”它虚虚握着一团空气,好像那就是它从谢不聿脑子里取走的东西,“不过没关系,你的苦楚会随烈火燃去。”
那只手归到原位,微微倾斜着,似乎往下倾倒了一些看不见的物质,而后观世音座下的火更加猛烈地燃了起来,火焰几乎窜到它的腰部,却仍是无声无味。
谢不聿其实很讨厌窃取他东西的行为,哪怕那是他的痛苦。他低声道了谢,单腿发力站起,即使身体没有任何变化,但在站直的那一瞬,谢不聿神色仍然流露出些许茫然。
那样的表情在他脸上真是极少见的,谢不聿眼罩下的双眼眨了眨。
空白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很快,惯常的冷峻又在他眼瞳中浮现。
取走的情绪并不会消弭,只要他刻意再次回想过去,附骨的苦痛就会再次漫上,如潮水至。
就在他转身欲走远的那一刻,观世音又遥遥发声,牵住他的脚步。
“你似乎还是不太开心,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谢不聿微顿,难得没有立刻开口。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抬眸,望向前方那隐隐透着光线的门窗:“人生如此罢了。”
“你似乎有些悲观啊,孩子。”
“我不认为这是悲观。”
谢不聿偏过头,没打算多解释什么,只抬脚往外走去。
他很快碰到那扇泛光的门,没费什么力便推了开来。
*
易陈玄在谢不聿进去两秒后就开始骚扰接应的中年人,他说自己戴着眼罩有点晕,可不可以取下来。
没接受观世音赐福的绝症病人都很脆弱,中年人想了想,说眼罩只是为了防止你们不小心看到观世音真容,如今门已经关上,应该也无所谓。
闻言易陈玄利落把眼罩扯下,但按着风南的手让他别动,三人中他殿后,下一个就是风南,最好还是稳妥一些。
虽然目前并不知道肉眼直视观世音会发生什么,但在诡物空间里,遵守规矩最保险。
他屏息凝神试图探听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关上门后里面一片寂静,估计谢不聿实际上并不在这个空间。
不过以他的能力绝不可能出事,易陈玄很放松,注意到中年人只是微笑着望着正殿房门之后,便开始明目张胆四处张望。
这里是古刹的极深处,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往来,其余也都和普通的寺庙别无二致,完全看不出什么线索。
要容纳这么多人在这里生活,基本的生活要求总得满足,但一路走来他看不到太多除建筑本身外的人为修改痕迹,甚至没有看到菜地。
不都说华国人隐藏天赋是种菜吗,这座观音堂到底是怎么运转的?他不觉得那个观世音能神通广大到大变熟饭这种地步。
易陈玄收回目光,恰是此时,谢不聿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跨出门槛的时候已经再次失去视力,因此只是随意走了一步,易陈玄也没想到他会跨到自己面前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因此当谢不聿摘下眼罩时,眼前恰好是易陈玄的侧颈。
谢不聿:……
易陈玄:……
视野中的侧颈动了一下,下颔锋利的线条柔和一瞬:易陈玄短促笑了一声。
两人身高差仅六厘米,谢不聿抬眼,给了易陈玄一个“你自己意会”的眼神。
“抱歉挡路。”易陈玄弯弯眼睛,往后让了一步。
谢不聿眼神收回,易陈玄保证自己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嫌恶。
下一个要进去的是风南,进去之前谢不聿拍了拍他以示安抚,半出于角色扮演,半出于真心。
风南进去之后就只剩下两人站在一起,他们都已经取下了眼罩,默契扭过头,望向分别的方向。
中年人笑眯眯的,站在一旁不做声,完全没察觉这里有什么暗潮汹涌。
谢不聿眨了下眼,忽然闪过一声悠长的鸟鸣,像一颗流星坠向远方。
*
易陈玄在想别的事情。
刚刚看到谢不聿取下眼罩的那一刻他似乎又想起了别的记忆,某时某刻谢不聿也曾像这样动动手指,取下遮在眼上的布条,露出一双泪湿的双眼。
他怎么会哭呢?那绝不是正常情况下会发生的事。易陈玄分明在那块记忆碎片里看到他手上的血红布条被眼泪逐渐染成白色,大概是诡物空间里的东西。
记忆里谢不聿的嘴角依旧平直,即使眼泪正滑落,那双眼里也只有冷淡,仿佛发红的眼眶只是假装,但略微的颤抖分明显示那并非生理性泪水。
他怎么会哭呢?谢不聿即使感情波动也总只是沉默,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易陈玄自己又为什么在那里?
过去的他和谢不聿不熟,即使后来他们莫名其妙在了一起,易陈玄也坚持认为自己并不了解他,至少目前。
那应当只是他们共同的过去记忆,斑驳的,掉色的,无足轻重的。
不应记挂的,不应深思的。
他只是无端联想起了过去的记忆,没必要胡思乱想半天。
身边的谢不聿忽然转了过来,易陈玄还没来得及看向他,风南已经把门推开了。
谢不聿望着房门,目光没偏给他毫厘。
易陈玄抿了抿唇,没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