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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溅东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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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山顶上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李自成大军踏破承天门的喧嚣,如同决堤的洪流,迅速席卷了整个皇城。那胜利的鼓噪、粗野的呼号、以及兵器碰撞与宫门被砸碎的巨响,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煤山方向漫延。风中,甚至传来了闯兵兴奋的吼叫:“搜!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景桓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崇祯帝悬垂的身影和王承恩平静的殉死姿态,如同烙铁般印在他空洞的瞳孔里。那柄象征着他过往信念的长剑,斜插在泥土中,剑身映着远处宫阙燃起的火光,微微颤动。巨大的虚无感几乎将他吞噬。
然而,当那“搜山”的吼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凶戾刺入耳膜时,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近乎兽性的暴怒,猛地冲垮了虚无的堤坝!这不是悲伤,是毁灭!是对眼前这一切亵渎者的、不顾一切的毁灭欲!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赵景桓喉咙深处迸发。他猛地拔出地上的长剑,动作快得带起一片泥土。剑锋不再沉重,反而因灌注了滔天的戾气而变得异常轻灵,却又带着千钧的毁灭之力。
他没有回头,而是如同嗅到血腥的孤狼,转身朝山下扑去!
刚冲下煤山不过百步,迎面便撞上了一队闯军!约莫十余人,显然是刘宗敏麾下的前锋散兵,正兴奋地冲入御花园,意图搜刮或寻找“大人物”邀功。他们穿着杂乱的棉甲或皮袄,手持长矛、腰刀,脸上带着劫掠者的亢奋与残忍。
“明狗!还有个活的!”为首一个疤脸汉子眼尖,看到赵景桓一身染血的明军高级甲胄,眼中顿时射出贪婪的光。
回答他的,是赵景桓手中一道匹练般的寒光!
没有言语,没有战吼,只有最纯粹、最暴烈的杀戮本能。家传的剑术在这一刻脱离了所有章法,只剩下最直接、最致命的劈、刺、抹、挑!剑光过处,血花迸溅!
疤脸汉子只觉眼前一花,咽喉处便是一凉,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的剑是如何递出的,便捂着喷血的脖子栽倒在地。旁边一个持矛的闯兵挺矛急刺,赵景桓身形微侧,让过矛尖,长剑顺势贴着矛杆滑下,如同毒蛇般削断了对方的手指,在对方惨嚎声中,剑尖已没入其心窝。第三个闯兵挥刀砍来,赵景桓不闪不避,左手猛地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的剑已如毒龙出洞,贯穿了对方的腹部!
眨眼间,三人毙命!快!狠!准!如同虎入羊群!
剩下的闯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惊呆了。眼前这个明将,浑身浴血,眼神空洞却燃烧着令人心悸的疯狂,动作快如鬼魅。恐惧瞬间压倒了贪婪。
“点子扎手!结阵!结阵!”有人嘶声喊道。
但已经晚了。赵景桓根本不给对方结阵的机会。他如同疯魔般冲入人群,长剑化作一团死亡的银光,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惨叫和飞溅的血肉。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只凭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戾气和精妙的步法在刀光矛影中穿梭。闯兵的刀砍在他的肩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长矛擦着他的肋下掠过,带起一片血珠。但他浑然不觉。
又有四人倒在血泊中。剩下的五六人彻底胆寒,发一声喊,竟转身溃逃!
赵景桓没有追。他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胸腹间几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甲叶缝隙渗出。短暂的杀戮宣泄后,那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杀了这几个喽啰,又能改变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从东华门方向传来,伴随着清晰的马蹄声和甲胄铿锵!一面“李”字大旗在火光中隐约可见!
是李自成的主力精锐到了!很可能是权将军刘宗敏或制将军李过亲自率领的中营!
赵景桓瞳孔骤缩。一品武将的见识让他瞬间判断出形势——面对成建制的闯军核心精锐,个人的武勇再强,也终将被碾为齑粉。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驱散了暴怒带来的狂热。死在这里,毫无意义!父亲的剑,不能就这么折断在紫禁城的废墟里!
求生的本能和对父亲遗剑的最后一丝执念,压倒了求死的疯狂。他猛地转身,朝着相对僻静的宫苑西北角狂奔!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箭矢破空声已然响起!
“在那里!穿山文甲的明将!放箭!”
“别让他跑了!抓活的赏万金!” 赏格瞬间飙升!
赵景桓将身体压到最低,利用假山、亭台和燃烧的宫室残骸作为掩护,拼命奔逃。箭矢“嗖嗖”地钉在他身边的廊柱上、石阶上,力道强劲,绝非刚才散兵游勇可比。他左臂中了一箭,剧痛让他一个趔趄,但他咬紧牙关,反手折断箭杆,继续亡命奔逃。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追上时,前方宫墙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激烈、远超寻常遭遇战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如同闷雷般的怒吼!
赵景桓心下一震,握紧长剑冲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沸腾!只见一处相对狭窄的宫门通道前,尸横遍地!一名身材魁梧雄壮如铁塔般的将领,身披同样品级的精良山文甲,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溅满血污。他手中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山刀,刀法大开大合,势大力沉,每一次挥击都带着风雷之声,将试图冲过通道的闯兵连人带兵器劈砍得倒飞出去!他身边只剩下寥寥三四名同样伤痕累累的亲兵,结成一个小小的锋矢阵,死死钉在原地,竟硬生生挡住了数倍于己、且不断涌来的闯军围攻!他们身后,是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小院。
“景桓兄——!这边!” 那魁梧将领一刀劈飞一个试图偷袭的闯兵,百忙之中扭头嘶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正是与他同为一品武将、京营提督祝云!两人当年在辽东并肩血战建虏,是真正在死人堆里互相背出来的过命兄弟!祝云那张被络腮胡覆盖的刚毅脸庞,此刻满是血污和焦黑,但那双虎目中的战意和决绝,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祝云!” 赵景桓又惊又喜又怒,惊的是祝云竟还活着并在此死战,喜的是在这地狱中竟遇生死兄弟,怒的是看到兄弟陷入绝境!他没有任何犹豫,如同猛虎归山,从侧翼悍然杀入战团!他的剑法精妙狠辣,与祝云刚猛无俦的刀势形成绝妙互补。剑光如毒蛇吐信,精准地刺穿一个正举矛捅向祝云肋下的闯兵咽喉;而祝云则怒吼一声,砍山刀横扫,替他荡开侧面袭来的两柄腰刀!
“皇上…煤山…” 祝云一边奋力劈砍,一边嘶声问道,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却又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
赵景桓眼神一黯,手中长剑却更快三分,将一个试图扑上来的闯兵开膛破肚,用行动给出了最残酷的回答。“走!此地不可留!一起杀出去!” 他厉声吼道。
“好!兄弟同心!” 祝云虎目圆睁,爆发出震天怒吼,“活着的弟兄!随我和赵将军!杀开血路!撤!”
剩余的几名亲兵都是跟随祝云多年的悍卒,闻言爆发出最后的血勇,齐声呐喊,跟随两位主将如同锋利的锥子,狠狠撞向闯军包围圈最薄弱的一环!赵景桓的剑,祝云的刀,一灵巧一刚猛,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硬生生在密集的敌群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几人撞开挡路的闯兵,一头冲进了那个堆满杂物的小院。追兵紧咬而至,箭矢如雨般射入院中!一名落后的亲兵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上墙!快!” 祝云目标明确,一眼就看到了角落废弃的云梯。他力大无穷,一脚踹翻一架沉重的云梯,将其牢牢斜搭在高高的宫墙之上。“景桓兄先上!我断后!”
“一起走!” 赵景桓不容分说,他知道祝云想干什么。他挥剑格开几支劲矢,与祝云几乎同时攀上云梯。就在他即将翻上墙头的一刹那,一支强劲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噗”地一声,狠狠钉入他大腿外侧!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一晃!
“小心!” 下方的祝云眼疾手快,左手如铁钳般猛地抓住赵景桓的腰带,右手厚背砍山刀向上奋力一格!“铛!”一声巨响,竟将另一支射向赵景桓后心的弩箭凌空磕飞!火星四溅!
借着祝云这一托之力,赵景桓强忍剧痛,奋力翻上墙头。他立刻回身,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祝云!快!”
祝云动作迅捷如猿,三两下便攀上墙头。他看也不看墙内追至墙下、张弓搭箭的闯兵,与赵景桓互相搀扶着,毫不犹豫地翻身滚落墙外!
墙外,是京城幽深曲折、被火光和浓烟笼罩的胡同。黑暗与混乱,成了他们最后的掩护。
“大人!” 墙下,祝云的两名亲兵焦急地接应。他们竟也奇迹般地翻墙逃了出来,只是身上又添新伤。
“走!” 赵景桓和祝云几乎同时低吼出声。两人互相支撑着站起,赵景桓拄着剑,祝云提着刀,都已是遍体鳞伤,血染征袍。他们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宫墙,墙内是冲天的火光、鼎沸的喧嚣和悬在枯枝上的君王。煤山的方向,隐没在浓烟与黑暗之中。
“广渠门!” 赵景桓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走!天塌下来,兄弟一起扛!” 祝云的声音嘶哑却坚定,他伸手用力拍了拍赵景桓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在两名忠心亲兵的护卫下,两位大明的一品武将,互相搀扶着,拄着染血的兵刃,一瘸一拐地,拖着沉重如灌铅的步伐,毅然决然地没入了京城无边无际的、混乱而绝望的黑暗里。他们的目标,是广渠门——那是如今唯一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的方向。
身后,紫禁城的烈火,将半个京城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着大明王朝最后的余烬,在“闯”字大旗下,彻底化为飞灰。赵景桓与祝云相互扶持的背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悲壮而孤独。他们带走的,只有寥寥两名残兵,一身足以致命的创伤,满腔的国仇家恨与无尽悲凉,以及那两柄象征着帝国最后武运、却不知前路指向何方的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