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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嗷呜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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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霜悄至,清水山的清晨被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白覆盖,草木凝霜,空气清冽,吸入肺腑带着微微的刺痛感,山岚未散,在林间缓缓流淌,将通往山君殿的石阶小径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里。
虞清宴推开院门,脚步微顿。
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昨夜凝结的薄霜已被仔细扫净,露出原本温润的色泽,台阶边缘,均匀地撒着一层深灰色的草木灰,细腻干燥,显然是刚撒上不久,这是山里人防滑的老法子,简单却有效。
他目光微动,抬眼望向隔壁小院,院门紧闭,但台阶上同样干净,没有撒灰的痕迹。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微澜,他沉默地踏过那层细灰,步履沉稳,朝着山君殿的方向走去。
山君殿在晨雾中显得愈发肃穆庄严,殿前广场空旷无人,只有几只早起的山雀在檐角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
虞清宴推门而入,殿内弥漫着香烛的陈年气息和清晨特有的冷寂,光线昏暗,只有神龛前几盏长明灯跳跃着微弱的光芒,他熟门熟路地走向后殿的库房。
库房的门半开着,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段燎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排高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乌木架子前,似乎在翻找什么,他今天穿了件深色的夹袄。
听到脚步声,段燎回过头,他看到虞清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痞气的弧度:“清宴哥,早啊,台阶滑,给你撒了点灰,踩稳点。”
虞清宴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他身边,目光扫过架子上堆积如山的祭祀器物,蒙尘的铜铃、褪色的幡旗、缠绕在一起的各色丝绦、还有形态各异、刻着古老纹饰的木雕部件。
“嗯。开始吧。”
今日的任务是为几尊小型山君娘娘神像披挂新的云纹帛带,并修复几件在月神祭中略有损坏的、用于安插祭旗的兽首木雕底座。
库房内空间不大,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挂在横梁上的老式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漂浮旋转。
两人各自分工,虞清宴取出一卷崭新的泛着月白光泽的云纹帛带,走向供奉在角落神龛上的一尊半尺高的白玉山君娘娘像,段燎则拿起一把小巧的刻刀和一块待修的兽首木雕底座,走到靠墙的一张布满刻痕的旧木桌旁。
虞清宴先将神像小心地捧起,用细软的毛刷拂去表面的浮尘,然后展开那卷帛带,手指灵巧地捻起一端,绕过神像纤细的脖颈,在背后打上一个繁复而稳固的平安结。
段燎坐在桌旁,手里拿着刻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抹专注的白色身影吸引,他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他抿紧的薄唇,看着他手指翻飞间缠绕出的精致结扣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刮着,又痒又麻,他强迫自己低下头,对着手里那个呲牙咧嘴的兽首木雕,试图集中精神修复它鼻尖处一道细微的裂痕。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刻刀刮过木头的沙沙声,和虞清宴手中丝帛摩擦的细微声响。
段燎修复完裂痕,拿起旁边一个需要安装上去的雕着卷云纹的青铜小部件,他站起身,走到虞清宴身边,虞清宴正微微踮着脚,为神像整理肩头垂落的帛带流苏。
“清宴,这个云纹扣,你看安在兽首的眉心位置合适吗?”
虞清宴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过身来。
段燎将那个冰凉的青铜小部件递过去。
虞清宴自然地伸手去接,就在他微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青铜部件的时候。
段燎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微向前送了半分。
指尖相触,冰凉的青铜部件被两人的手指同时捏住,但更清晰的,是那瞬间传递过来属于对方皮肤的温热触感。
他下意识地抬眼,撞进了虞清宴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他自己骤然放大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脸。
两人都维持着递接的姿势,指尖依旧若有似无地交叠在那冰凉的青铜部件上。
段燎的呼吸变得粗重,目光死死锁着虞清宴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震惊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渴望,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虞清宴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能清晰地看到段燎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火焰,那火焰太过炽热,太过直白。
就在段燎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更进一步,将那点指尖的触碰变成更紧密的抓握时,虞清宴极其迅速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收回了自己的手指。
青铜部件稳稳落在了段燎掌心。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神像,继续整理那尚未完成的帛带流苏。
唯有……段燎的目光,还落在虞清宴的侧脸上。
在那被昏黄光线勾勒出的清俊流畅的侧脸线条尽头,那小巧的耳廓边缘,一抹极其浅淡的绯红,如同初绽的桃花瓣,悄然晕染开来。
段燎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握着青铜部件的手猛地收紧,他死死盯着那抹红晕,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忱混合着更深的渴望。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情绪的沙哑:“……好,我……我去安上。”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走向那张旧木桌。
虞清宴背对着他,手指依旧在整理着流苏,动作却似乎比刚才慢了一拍。
段燎将那个青铜云纹扣,用力按进兽首木雕的眉心凹槽,他背对着虞清宴,胸膛剧烈起伏,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冲动就会控制不住。
他听着身后那细微的几乎要被自己心跳盖过的丝帛摩擦声,脑子里全是虞清宴耳根那抹惊鸿一瞥的薄红,那红,像烙印,烫在他心尖上。
“段燎。”
“嗯?”
他缓缓转过身。
虞清宴已经完成了神像的披帛,正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他侧对着段燎,目光落在桌上那尊刚披挂好的白玉神像上,神情专注。
段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那小巧的耳廓上,那抹红晕似乎淡了些,却依旧清晰可见。
“你脸上,“沾了灰。”
段燎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脸,果然蹭到一点木屑粉末。
“右边。”
段燎又胡乱抹了抹右边脸颊。
“还在。”
段燎有点懊恼,刚想再擦
一只微凉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
虞清宴面对着段燎,他微微倾身,手指捏着那块干净的软布,轻轻拂过段燎的右边脸颊。
指尖隔着柔软的布料,清晰地擦过段燎颧骨下方的皮肤。
那触感……
虞清宴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真的只是在替他拂去灰尘。
但段燎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隔着布料的指尖,在他脸颊上停留了不止一瞬,它甚至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力道,在他颧骨下方那块皮肤上,若有似无地按压了一下。
“好了。”虞清宴收回手,他随手将软布放在桌上,转身走向库房另一头,去取另一尊需要披帛的神像。
留下段燎一个人,他呆呆地看着虞清清宴瘦挺拔的背影,心跳声再次在胸腔里疯狂奔腾,比刚才指尖相触时更加猛烈,更加混乱。
段燎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指尖用力按压着刚才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要确认那触感是否真实。
段燎觉得自己快要原地爆炸了!
整整一天一夜,段燎脑子里都在循环播放那个画面,他像个被砸懵的傻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嘴角咧到耳根,无声地在黑暗里挥舞着拳头。
他就是喜欢我,绝对,百分之一万。
段燎内心的小人儿已经彻底疯了,在名为虞清宴的舞台上疯狂撒欢打滚,转着圈圈,身后拖着一串串粉红色的巨大爱心泡泡,每一个泡泡里都炸开烟花,写着他碰我了,他主动的,他害羞了,的字样!
嗷呜呜!!!
段燎恨不得冲到院子里对着月亮一顿的狼嚎,他抱着被子,把脸深深埋进去,闷闷地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那些曾经的忐忑的怀疑的被拒绝的酸涩,在这一刻统统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帮我擦脸,他碰我了,他对不喜欢的人,才不会这样,他一定是开始相信我了,一定是的。
这个认知像最烈的酒,烧得段燎浑身滚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他想立刻冲过去,想用力抱住那个清冷的身影,想感受他身体的温度,想触碰他微凉的皮肤,想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想宣告全世界,这个人,是他的。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段燎像打了鸡血一样,天不亮就爬起来,顶着初霜的寒气,准备再次去虞清宴院门口偶遇时,却发现隔壁小院异常安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院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
虞清宴站在门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了血色,只有眼尾和颧骨处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外面随意披了件白色外袍,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整个人透着一股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病气,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水汽,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恍惚。
“清宴?你……”
“没事。”虞清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微微蹙眉,似乎想强打精神,“有点着凉,咳咳……”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压抑的低咳,咳得他单薄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段燎脸色瞬间变了:“着凉?昨天还好好的!”他一步跨进院子,反手关上门,“快进去躺着,外面冷。”
虞清宴似乎真的没什么力气,被段燎半扶半推地带回了屋里,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段燎二话不说,把人按回床上躺好,又手忙脚乱地给他掖紧被角。
“我去找胖胖,让他去请医生。”段燎转身就要往外冲。
“不用……”虞清宴拉住他的衣角,声音虚弱,“小风寒……咳咳……睡一觉就好,药……柜子里有备的……防风、荆芥、苏叶……咳咳……”
“好,好,我去煎药!你躺着别动。”
他冲到药柜前,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找到药包后,又冲进厨房,笨拙地生火、刷锅、加水、放药,他从未如此认真地做过一件事,严格按照虞清宴模糊的指示,盯着火候,生怕煎糊了。
药香渐渐弥漫开来,带着苦涩的气息。
段燎端着滚烫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回到床边,虞清宴闭着眼靠在床头,眉头微蹙,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清宴,药好了。”他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虞清宴唇边。
虞清宴似乎被药味熏得难受,眉头皱得更紧,迷迷糊糊地微微偏头,似乎想躲开那苦涩的味道,他无意识地带着病中特有的依赖和脆弱,将微凉汗湿的额角,轻轻蹭在了段燎执着汤匙的手背上。
段燎整个人僵住,他清晰地感觉到虞清宴额角皮肤的细腻触感,以及那微微急促的呼吸拂过他手腕皮肤的微痒,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
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抚开了虞清宴额前被冷汗沾湿的几缕碎发,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乖,喝药,喝了药才能好得快。”
虞清宴似乎被他的动作安抚了,又或许是烧得迷糊了,终于微微张开唇,就着段燎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下了那勺苦涩的药汁。
段燎一勺一勺,耐心又细致地喂着,目光紧紧锁在虞清宴苍白的脸上,看着他因为药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顺从地吞咽,看着他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心底那股兴奋早已被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怜惜取代。
好不容易喂完一碗药,段燎又赶紧倒了温水递过去:“漱漱口。”
虞清宴依言漱了口,似乎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靠回床头,眼睛半阖着,眼神迷离涣散,仿佛随时会睡过去。
“别睡别睡,你等一等再睡,好不好?我让胖胖给你熬了白粥,就快好了,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热粥暖暖胃再睡,嗯?”
他几乎是带着哄孩子的语气,小心翼翼地看着虞清宴。
虞清宴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浓重鼻音嗯了一声,眼睛依旧迷蒙着。
段燎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脆弱依赖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虞清宴如此不设防如此需要依靠的样子,平日里那个清冷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此刻卸下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只剩下最柔软的内里,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他想触碰他,想确认这份脆弱和依赖是真实的。
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我在,别怕。
段燎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上了虞清宴苍白微烫的脸颊,那触感细腻而脆弱,带着病中的热度。
就在段燎指尖落下的瞬间,虞清宴似乎感觉到了那温热的触碰,他像是寻求温暖和安慰的小兽,在昏沉中极其自然地用自己微烫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段燎的掌心。
那一下细微的带着依赖感的蹭动,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段燎心底轰然炸响,这是全然无意识的发自本能的靠近和依赖。
段燎第一反应不是兴奋,不是激动得跳起来,而是,眼眶发热。
一股强烈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段燎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化作实质的泪水滚落下来,他只觉得胸腔里涨满了某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东西,那东西叫做尘埃落定。
他看着他掌心下那张苍白脆弱的脸,看着他无意识蹭着自己掌心的依赖姿态,看着他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
段燎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笑容,不再是平日里的痞气张扬,也不是得逞后的得意忘形。
那笑容纯粹干净带着一种历经漫长跋涉终于抵达彼岸的释然和巨大的满足感,如同拨云见日,如同冰雪初融,如同一个终于得到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对着掌心下那个昏沉依赖着他的人,露出了一个近乎傻气的、却满载着无尽温柔和笃定的笑容。
他想,他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