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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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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之言朝床铺缩去,宛如地狱恶鬼活现于眼前。实则隐华的姿态,的确像是邪物妖孽。白玉般的颈侧有连成一片的黑色符文,蜿蜒至衣襟内,定睛细瞧,他的左瞳仁中有谈不上名字的远古图腾,兀自闪着诡异的红光。
不似人间物。
杜之言不知如何对待,是梦?是真?本以为旧人已逝,此生他们清除瓜葛,阔别多年,再会无期。今日种种纷纭事端,让杜之言片刻从九天之上跌落云泥。
记忆中的隐华,是清俊华贵的,如真正九天之上的仙人,俗世凡尘,沾不了他的身,污不了他的心。他在繁多星子点缀的夜色中,堪与朗月争其光辉。拨弄琴弦,鸟雀和鸣,一曲弹罢,流水庆贺。隐华曾是玄微仙人门下,最为得意的大弟子,修行上天资出挑,对奇门杂学也触类旁通,性子不骄不躁,一心向道。可谓风华绝代,无人可望其项背。
也只是曾经。
隐华漾起摄人心魄的一抹笑意,眸子中光华流转。这一天他已等的太久,他在黑暗中苦苦蛰伏多年,到了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上苍不负有心人。他实在等得太久,久到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姓,听杜之言重唤那二字,物是人非之感,顿袭胸口。
二人皆非寻常人,岁月不曾在他们的皮囊上划出印记,但全都心知肚明,十五载的光阴,任谁都回不去。
“阿言还记得我,我实在好生感动。”隐华道出心中所念,但这言语在胸中酝酿太久,一字一句都烂入肚肠,真正付诸唇舌,反倒失了那份真挚。
杜之言头脑的昏意愈加猖獗,隐华的身形在他眼前变为重影,清心默运功法,丹田那处空空如也,充盈他体内的功力,消失无踪。他心下大骇,准备从怀中掏出毒药,暂且逃过一劫再说。但隐华提前看出他心中所想,用不凉不热的语调说道:“无需白费气力了。刚才给你的酒,里面放置的是最烈的化功散,无色无味,遇水即溶,本非毒药,自然无药可解。顺便掺了些上好的软筋散蒙汗药,你那便宜儿子,对你舍得下大手笔,但不得不承认,他就算对你来硬的,你也无计可施。失去了功力,撑到现在,也算难得。我这般模样,你也该知。凡间毒药,自然对我无效。”
杜之言如遭雷击,不死心地重新默运一遍伴随他几十年,倒背如流的功法,内息毫无动静。他像是被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永无翻身之日。
怎么了,不该是这样。他是高高在上的御疏宫宫主,他理当接受万人跪伏,他应权势滔天呼风唤雨。现在这个蜷缩在角落狼狈不堪的人,不该是他。
这么简单就被打回原形,他过往的努力,尽数消弭?
“你前来,是找我复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杜之言选择屈从于药效,陷入没有温暖的梦乡,或是逃脱不掉的魇障。他心中还有微弱的希望,此时才是一场镜花水月,虚空幻梦,待他一觉转醒,日子一如往常。
彻底闭上双眼前,他看见隐华陌生又熟悉的面庞,心中不禁苦笑,因缘兜兜转转,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难辨难分,但总有其始点和终点。
局外人可用剪子一刀两断,局中人,只能随波逐流,应之走势,波折反复。他从不是上苍垂怜的对象,报应一事,只是时候未到。
隐华用手指摩挲过杜之言的眉眼,鼻梁,嘴唇,下巴。他日日夜夜躲在杜之言看不到的角落,将那个身影烙进心里,无数次遏制不住,差些就要这么现于杜之言面前。
他的手颤抖着,抚过杜之言的每一寸肌肤,静静端详他的睡颜。隐华要反复确认,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到了自己怀里,有浅浅的鼻息,有温热的身躯。
怕吵醒杜之言,打破唯独属于他们的静谧,隐华以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来找你,圆十五年前的诺。”
他轻挥衣袖,一簇火苗燃起,烧灭了这房中的不速之客。
一只不知死活萦绕灯火的飞蛾。
另一侧,夜半时分,倚着床铺,沉沉睡去的许亭陌,总算等到他的新郎官,掀起盖头。然而掀盖头的物事,却不是普通的喜秤,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秤杆在传统中有龙的寓意,新娘佩戴的凤冠则是凤。龙挑凤,鸾凤和鸣,龙凤呈祥,同时有称心如意之象征,多美好的祝愿。杜何念用尚未喋血的兵刃,将其全部撕碎。
许亭陌见到的杜何念,身上没有丝毫与大喜之日相得益彰的东西。一袭素衣,连绑发的头带都是纯然的白,倒像是去参加丧葬的仪式。眼见杜何念的匕首就要割到许亭陌的喉管,一股莫名的力,打开杜何念的凶器。
杜何念面目阴沉,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冲向来人,“谁许你干涉我的行动?”
来者正是隐华。他不紧不慢,对杜何念展开温煦笑意,徐徐辩白:“我可没有要干涉宫主的意思,只是——”他的视线扫及呆若木鸡的许亭陌。“这病秧子就这么死了,委实太过浪费。数十年难遇的极阴之体,对我这种不人不鬼的妖邪,可是至补。”
“他给我的东西,我都要毁掉!”
“那宫主从上代宫主手中接过的御疏宫,也该囊括其中。不知宫主打算何日去毁?”
隐华话音刚落,封了许亭陌的穴,许亭陌动弹不得,眼睁睁瞅着自己成为平白出现妖异俊美男人的盘中餐。一口咬上许亭陌脖颈,尽享鲜血带来的淋漓快意,直到许亭陌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时,隐华才松嘴。
伸出舌头,把唇边血渍舔舐干净。流入口中的鲜血太过鲜美,隐华一时竟控制不住,差些重回魂魄初还,莽莽撞撞的时候。他的目光转暗,凝在许亭陌身上。
如此佳肴,一次吃完,以后可是要饮鸩止渴了。
杜何念满脸嫌恶地将一个茶杯砸到隐华身上,被隐华轻轻巧巧地躲开了,杜何念本就是泄愤,无意多作纠缠。
“我从他手中抢来的东西,和他给我的东西,什么时候配相提并论了。”未等隐华道出来意,杜何念撇撇头,“这玩意送你了,还要记得带着那老东西一起滚,我不想再看见他。”
隐华神色转阴,伪装的亲和不再,似乎杜何念戳中他的禁区。这些杜何念都分明看在眼里,然而不到片刻,隐华恢复如初,起身行礼道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的阿言,自然不会随意给别人瞧见。”
杜何念的本性,隐华也清楚,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唯我独尊,天真残忍。行事多半随心而做,但大多数时候,还能掌握住分寸,其中想来,应该少不了杜之言压着的缘故。他刚接触杜何念时,因为杜何念的性情,吃了不少苦头。蛰伏多年的他,为了自己那一个目的,全都默默隐忍了。想来,他也是不得不忍的,如今的隐华,正对上十成功力的杜之言,尚要怵三分,更遑论怪物一般的杜何念。
但再多苦难,换回今日,总是值得的。
隐华关门离去,杜何念一人在空荡荡的婚房内,四处毁坏。
琉璃盏砸了,鸳鸯锦被撕了,琼浆玉酿倒了,珐琅瓷碎了。杜何念停手的时候,全房已无一处完好的东西。他颓然坐在地下,背倚梨花木门,打量非他意愿所装饰的婚房。
一地狼藉。
杜何念把头埋入自己的双膝,抱紧自己,眼泪不争气地掉落。什么亲事,都是一场笑话。他要迎娶的人,是个男子,原因无他。许亭陌乃是极其罕见的极阴之体,偏偏又是个男子,阳气与阴体对冲,所以许亭陌的身体,如同一个亟待打翻的热炉。
因此,许亭陌先天羸弱,嫁了杜何念后,也命不久矣。那时他与世长辞,就会变得无关紧要。他已完成了杜之言分派给他的任务。
若非阳气极盛之人,与极阴体之人欢好,寒气会随颠鸾倒凤缓缓浸入肺腑,终使行动渐僵,内脏受损,寿数折损。有修为之人与阴体男子如行房事,倒是不至于致死,但内息会由引子勾的翻腾紊乱,安息不得,发作时痛苦难挨,唯有废去所有功力,方能解脱。
一手策划谋害他的,是杜之言。
他一直认定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