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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脱离窗口 ...

  •   Off-duty Window / 脱离窗口
      航班间的法定休整时段,用于恢复体力、记录整理及预备下段飞行。依照规章,不得安排飞行相关任务。
      --

      卢森堡的天空在正午前后显得格外通透。

      林至南与资深机长完成了飞行日志的填写、技术记录的递交后,取了随身行李,走下客梯,穿过停机坪边界,乘坐摆渡车前往航站楼。他没有太多言语,只是在穿越到机组专用通道时,与空乘们点头道别。机长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
      “Nice job up there.”

      林至南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把帽檐压得更低些。

      根据飞行排班,他今天仅执行这一个航段。任务完成后,他进入驻外休整期(layover rest),预计将于次日中午前返回基地或执行下一段任务。此期间虽不参与飞行,但仍处于航司调度系统内。这段时间内,他将由航空公司安排入住协议酒店,进行休息与待命。此为欧洲地区短中程航线常见安排,旨在确保飞行人员获得足够恢复时间以满足飞行时限规定(Flight Time Limitations, FTL)。

      协议酒店距离卢森堡机场不到十公里,位于城东北方向的一片林地边缘。酒店并不豪华,但干净安静,前台对飞行员已非常熟悉,只看制服和 ID 就知道他们来自哪个航司,落地多久。登记、取房卡、进入电梯,一切流畅得像模拟训练的既定流程。

      他拎着行李走进房间,将制服外套搭在衣架上。机组专用楼层的房间隔音做得很好,窗外草坪上有松鼠跑过。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呼了一口气,闭眼感受肺部与机舱不同的压强。

      然后,他才让自己真正坐下。时间尚早,他靠在椅背上稍作停顿。酒店提供的咖啡机低声咕哝着运作。他看着那一小杯浓缩液体落入纸杯,一时间心绪也像被浓缩进一格画面中。

      回想起早晨那段飞行,他本以为这又是一次熟悉到不再需要多想的航段。但那道声音打破了整个节奏。

      他并不喜欢在任务中夹杂情绪。但那个声音撞到他耳膜的那一瞬他清楚地知道,是他。很难说这是宿命般的确定感,更像是:仿佛你在某次夜晚飞行中捕捉到极微弱的灯光,却知道那绝不是错觉。

      他拉开一旁的行李箱,取出第二天要更换的白衬衫。阳光在房间里停了一会儿,又缓缓移动,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不急不缓地换气。他知道,今天这趟飞行,结束得再顺利,也不会就此在记忆里归档完毕。

      --

      那年他刚进入商照阶段不久,正执行一段跨境训练飞行:从法国的南锡-埃西机场(LFSN)起飞,预定降落在德国西南的萨尔布吕肯(EDDR)。航线不长,天气预报也只提示“午后局地不稳定”,是标准教学中常用的典型课目:跨境、VFR、低密度空域飞行,适合学员独立执行。

      他所驾驶的飞机是 Diamond DA40,四座轻型单引擎飞机,因注册编号以“F-GR”开头,在□□口中被昵称为“Golf-Romeo”。

      天气预报中提到“午后可能有对流发展”,但飞行计划安排在上午,□□也确认了时间窗相对宽裕。他认真完成了绕机检查、频率核对和油量预估,甚至在导航图旁边画了些自己专用的小符号:预估点、备降机场、能量管理节点……——按课本所教的那种“好学生式飞行”。

      起飞后空域清朗,能见度好,飞行高度 3500 英尺,一切如图纸所绘。但在通过第二个航点时,他隐约注意到,航线左前方的云层边缘开始变厚。起初只是一点模糊的灰,随后出现了滚动的外形——像一只伏在空中的动物,正朝机场方向缓缓移动。

      他皱眉,把视线从仪表和航图之间来回切换,手动调整姿态时,右脚略微用力抵住方向舵,以修正迎角上的微小变化。

      大约飞行了 38 分钟后,他已靠近 EDDR 的进近口,准备转入目视飞行。频率上先是正常通话,塔台让他报告定位:
      Tower: “Golf-Romeo, report 5 miles final runway zero-nine.”
      塔台:“Golf-Romeo,请在五海里时报告最终进近跑道09。”

      他应答后稍作下降,但还没到五海里,频道突然响起塔台广播:
      “Wind shear alert reported by previous aircraft on short final runway zero-nine. Gusting 28. Low-level turbulence observed.”
      “前一架飞机在跑道09短决断点报告遭遇风切变,阵风达28节,低空观测到湍流。”

      他坐直身体,反握操纵杆,眼神快速扫了一眼右下角的备降程序。

      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但仍然按照课表中“轻度扰动”的标准,谨慎继续下降——他不想贸然放弃。直到下降到大约 250 英尺决断高度(DA,这是训练中模拟的最低进近点),飞机忽然一侧下沉——像是有股力量撕开了升力的支撑。

      他条件反射般推满油门,拉杆爬升,口中几乎是脱口而出:
      “November-Four-Six-Niner-Golf-Romeo, missed approach due to wind shear.”
      “呼号 Golf-Romeo,由于风切变执行复飞。”
      ……

      飞机重新爬升至 3000 英尺,他在机上导航屏幕中快速切换计划B。

      他调回早先接入德国空域时的区域管制频率。飞行员原则上应主动通联,但刚换频那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耳机里便响起了那个声音:
      “Golf-Romeo, this is Rhein Radar. Say intentions.”
      “这里是Rhein雷达,请说明意图。”
      那声音还是一样的冷静,语速控制得恰到好处。

      而林至南此刻脑中正在计算剩余油量、附近机场距离与 METAR 更新频率。这些是课本里反复训练过的情景,但他很清楚,现实中第一次复飞,是会让人心跳跟着俯仰跳的。

      “November-Four-Six-Niner-Golf-Romeo, request weather update and diversion options.”
      “呼号 Golf-Romeo,请求最新天气信息及备降建议。”
      他还来不及判断最优解,只是本能地重复着模拟中“正确的台词”。这不是老飞的沉着冷静,而是新手飞的肌肉背诵。

      空管的回复依旧简洁:
      “Current METAR Saarbrücken: wind variable 180 to 230, gusting 28. Visibility 3 kilometers. Not suitable for VFR.”
      “萨尔布吕肯当前风向180至230剧烈变化,阵风28节,能见度3公里,不适合目视飞行。"

      语调未变,但他能感受到某种不动声色的“斩断”——这个机场,今天不会接你。但随后空管继续:
      “Luxembourg ELLX shows calm wind two-one-zero at six. Runway two-four in use.”
      "卢森堡机场当前风速210度6节,能见度良好,使用24号跑道。"

      空中管制员无法替飞行员决定“你必须改飞卢森堡”,只是在提供可选答案。飞行员立即判断——这是最合理、最安全的路线。

      “Affirmative. Diverting to Luxembourg. Request vectors.”
      "确认,转飞卢森堡,请求航向指引。"
      ……
      ……

      飞机逐渐脱离风切变影响的下沉区,爬升到安全高度时,林至南才察觉,自己的肩膀始终紧绷未曾放松。他擦了擦手心的汗,调整呼吸,重新将视线投向外部。

      可这次,不只是风切变而已。

      向南方向的天气系统正在快速推进。原先还算稳定的云层已经开始堆积起深厚的层积云块,雷达图像上的绿色斑块逐渐泛起黄色与橙色的边缘。他的航线正穿过两团对流云的夹缝,而能见度正在骤降。

      “Golf-Romeo, requesting deviation ten degrees left for weather.”
      “Golf-Romeo,请求左偏航十度以避开天气。”

      “Approved, turn left heading one-eight-zero.”
      “允许,左转航向180。”

      云层仿佛活物般不断扭动。他调整油门,轻轻修正俯仰。右侧引导的云顶越垒越高,心中的焦虑也随之上升。

      接连几次航向微调后,他发现——原本计划转入的 FIR(飞行情报区)始终没有给出转入许可。他已经尝试三次联系,但回应一直是静默。

      “No response from Luxembourg FIR. Attempting again.”
      “卢森堡区调无回应,正在再次尝试。”

      他尝试两次呼叫无果,开始出现焦虑。他注意到天气仍在快速恶化,部分航路已经显示为临时关闭。他重新切回早前交接的 Rhein 区域频率,他都快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反复横跳”到 Rhein Radar了。

      频道里响起那个他几分钟前刚切离的声音。
      “Golf-Romeo-Six-Niner, Rhein Radar. Say your situation.”
      “这里是 Rhein 雷达,Golf-Romeo-Six-Niner,请说明情况。”
      他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复飞、失联、云量恶化与油量状态。

      短暂静默后,频道中传来一句平稳的建议:
      “Saarbrücken and Luxembourg both report low ceiling and variable gusts. Suggest diverting to Bitburg, EDRB. Frequency one-two-three decimal five-five. It’s uncontrolled, but runway sufficient.”
      “萨尔布吕肯与卢森堡均报告云底低、阵风变化大。建议转飞 Bitburg,呼号 EDRB。频率123.55。虽为非塔台机场,但跑道足够。”

      林至南快速在航图上找到 Bitburg——原为美军基地的通用机场,距离当前空域约 40 海里。

      正当他准备切入 Bitburg 所在频率时,耳机里继续传来声音,依旧是 Rhein Radar,语速不快,却带着某种“把事办完”的冷静节奏:
      “EDRB is non-towered. If there’s no response, try Langen Information on frequency one-two-six decimal eight, or direct contact with local advisory. I can relay if needed.”
      “EDRB 是无塔台机场。尝试呼叫 Langen 信息频率126.80,或直接联系当地通报台。如有需要,我可以转呼。”

      此刻可能只有飞行员懂林至南此刻的意外:一般而言,空管员只负责自己辖区的航班,不会对外部空域的管制主动“多嘴”。所以 Rhein Radar 追的这几句话就显得很多余。

      但好学生林至南也没时间多想,按照要求抄报所有信息:
      “Rhein Radar, copy. Diverting to Bitburg. Frequency one-two-three decimal five-five, alternate Langen Info one-two-six decimal eight. Will report if no contact. Golf-Romeo-Six-Niner.”
      “Rhein雷达,收到。转飞 Bitburg,频率123.55,备选 Langen 信息频率126.80。若无联络将上报。Golf-Romeo-Six-Niner。”

      频率切换前,他不自觉补了一句,“Thanks for your help, really.”

      频道里没有立即回音,但他知道,对方听见了。

      一分钟后,当林至南按规程切入Bitburg 所在频率,果然迟迟无人应答后。他真想跪下来感谢今天的 Rhein radar。

      他立刻按建议继续调到126.80,与 Langen Information 建立联系。

      这一次,总算有了回应。

      Bitburg 实时风速良好,跑道方向与风向基本一致,地面可用。他迅速确认油量在安全范围内,进行备降程序。

      GPS 快速规划新航向,他按下通话键,呼出一句带着呼吸痕迹的报告:
      “Golf-Romeo-Six-Niner, diverting to Bitburg.”
      “呼号Golf-Romeo-Six-Niner,转飞Bitburg。”
      ……
      ……

      Bitburg 的跑道在小山后静静铺开,末端的风速显示为可控。他最终以轻微侧风修正成功着陆。

      滑出跑道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背后的飞行制服已被汗水浸透。按照训练中学到的流程,他与备降机场的地面人员建立联系,完成了重新加油手续,刷卡付出了一笔不菲的费用。Bitburg 虽小,却也不是“停多久都不计费”的那种地方——每多停一小时,停机费用也在按表计算。他还得抓紧确认后续天气窗口,规划返航或继续航段的时间节点。

      一通忙碌之后,他靠在座椅背上,望向舱门外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空。冷风从地面轻拂而来,夜色仿佛褪去了所有白日的折腾。

      林至南知道,在今天这趟混乱而危险的航程中,真正救了他一命的人,不在驾驶舱,也不在导航图上,而是在那端无线电里,用稳定语调说话的那个声音。

      后来,他又执飞了许多航段,飞得越来越远。从意大利北部的帕尔马,到瑞士卢加诺;从捷克布尔诺的支线,到奥地利萨尔茨堡的晨间航班。有调训任务将他送往北美,在丹佛的高原机场上反复练习短距起降;也有远程支援把他临时派驻非洲,在尼日利亚的沿海航线和不稳定气流里熟悉低纬度对流活动的特性。

      他回到德法边境空域的次数不多,即便偶尔飞临那一带,频率里传来的声音也再没与那一日重叠。

      这是常理。他知道。每个空管员的排班都精确到小时,轮换、换休、区域调配、培训排期,任何一个变量都会让那一段“无线电里的巧合”无法再现。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时常在飞过那个空域的几十分钟里,下意识地倾听、等待。不是刻意寻找,而是一种习惯性的注意。就像总会在旧信封里翻找已泛黄的地址,无关实用,只关乎记忆。

      这种未曾谋面的救命之恩,是遗憾,也是纪念。会在每一次从风雨中安全降落后,被悄悄放进心底最柔软的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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