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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这是我的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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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的蓝布包裹,贴着肌肤,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那里面,戏服柔软的丝绸下,尖刀坚硬的轮廓依旧存在。
这华丽的囚笼,这诡异的恩典,这深不可测的帝王…我的路,似乎踏入了一片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丛林。而腹中那个被强行赋予“龙嗣”身份的生命,则成了悬在我头顶最不可预测的利剑。
活下去,带着她们的命,活下去。
现在,又多了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看清迷雾背后的真相,看清那个叫林铭的帝王。
芙蓉殿的日子,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如同被缓慢烹煮的汤药,苦涩难当。华美的宫装像沉重的枷锁,精致的食物味同嚼蜡。宫女太监的恭敬,更像是无形的监视。腹中那微小的存在感,随着时间推移,日益清晰,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晚的肮脏与屈辱。
“生命可贵,幼子无辜?”
林铭那清冷的声音,带着苦涩的笑意,时常在死寂的夜里回荡。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高高在上!
他可知这“幼子”的存在,是如何日夜啃噬着我的灵魂,将我钉在耻辱的柱上?他可知这“恩典”的囚笼,是如何阻断了我背负血仇的去路?
母亲的鲜血,柳师父她们下落不明的哀嚎,如同沉重的磨盘,日日夜夜碾压着我。我不能被困在这里!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嫔妃一样,在这金丝笼中麻木地等待枯萎,等待腹中这个孽种瓜熟蒂落,成为另一个将我永远锁在此地的枷锁!
离开!
必须离开!
可是,这深宫禁苑,插翅难飞。唯一的生门,握在那个将我丢在这里就再也不闻不问的帝王手中。见他?谈何容易。芙蓉殿虽好,却如同冷宫,林铭的身影,自那夜后,再未出现于殿门之外。递话?我人微言轻,毫无根基,连靠近御书房的机会都没有。求他点头放行?简直是痴人说梦。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越缠越紧。直到那一天。
午后,皇后身边那位面容刻板、眼神精明的李嬷嬷,带着几个宫女,亲自送来了一碟御膳房新制的点心。枣泥山药糕,做成精致的花鸟形状,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皇后娘娘念清嫔娘娘初入宫闱,特赐下点心,请娘娘尝尝鲜。” 李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眼神却像探针,在我脸上扫过。
我依礼谢恩,心中却警铃大作。皇后?那位育有太子和公主、地位稳固的中宫之主?她为何突然对我这个“异类”示好?是试探?还是…陷阱?
点心被恭敬地放在桌上。李嬷嬷带着人退下后,殿内只剩下我和小荷。那碟点心,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小荷好奇地凑近:“娘娘,这点心看着真精巧,您尝尝?”
我沉默地看着,没有动。目光落在点心细腻的糕体上,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从绝望的深渊中昂起了头!
机会!
一个被伪装成“恩赐”的机会!
后宫倾轧,借刀杀人,借腹中之物做文章…这些阴暗的手段,虽未亲身经历,但在戏班跑码头时,也曾在茶楼酒肆的闲谈中听过一二。这点心,会不会就是那“刀”?会不会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解脱”?
一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计划瞬间成型。
“小荷,”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笑意,“我有些乏了,想小憩片刻。这点心…看着甜腻,我晚些再用。你先收起来吧,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心意。”
小荷不疑有他,应声将点心仔细收进了外间的食盒。
夜幕,如期降临。
芙蓉殿陷入一片沉寂。我遣退了所有侍奉的宫人,包括小荷,只说自己需要绝对的清净。殿门紧闭,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冰冷华丽的地砖上,如同鬼魅。
我走到外间,打开了那个食盒。枣泥山药糕的甜香在寂静中弥漫,此刻闻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药材的微苦。
就是它了。
赌一把!
赌这点心里,有那些视我为眼中钉的妃嫔们,为我准备的“礼物”!赌这“礼物”,能斩断我身上最沉重的那根锁链!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冰冷决绝。我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唇边。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随即,一丝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一块…两块…
我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而残酷的仪式。腹中那个孽种,仿佛也感受到了威胁,不安地躁动了一下。
很快,一股尖锐的、如同被无数冰锥刺穿的剧痛,猛地从下腹炸开!瞬间席卷了全身!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我闷哼一声,踉跄着扶住冰冷的桌沿,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木纹里。
痛!
撕心裂肺的痛!
比那晚在柴房更甚!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我腹中疯狂地搅动、撕扯!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生生拽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我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扑向内殿的床榻。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的痉挛让我无法控制地颤抖、呻吟。温热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昂贵的锦缎!
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迅速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看到了母亲临死前透过缝隙“望”着我的眼睛,看到了柳师父严厉的面容…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这条路…太痛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在冰冷粘稠的血海里。意识被一阵尖锐的、带着极致惊恐和绝望的哭喊声硬生生拽回!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天啊!血!好多血!快!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是小荷!她似乎不放心,半夜悄悄过来查看,却撞见了这地狱般的景象!
紧接着,是纷沓杂乱的脚步声,宫人们惊恐的尖叫,杯盘打碎的刺耳声响…整个芙蓉殿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恐慌!
堕胎药…
果然是堕胎药…
我赌赢了…也赌输了…
剧痛与黑暗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我的意识。恍惚间,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器皿碰撞的脆响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穿透了这片混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尽全力。」
是林铭的声音。他终究是亲自来了,带着太医院几乎所有的精锐。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紧张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无数双手在忙碌,金针的刺痛、苦涩药汁强行灌入喉咙的灼烧感…但身体深处那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和不断流失的生命力,如同无底的深渊,吞噬着一切救治的努力。
“何必呢?”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般的疲惫。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蕴含着千钧的重量。
何必?
何必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何必赌上自己的性命?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明的沉郁。虚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心底那股积压了十几年的悲愤、屈辱和不甘,却在此刻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没有去碰那杯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迎视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我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毅:
“陛下…” 我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您可曾经历过…亲眼看着母亲,为了救你…被人一刀、一刀捅死在眼前…自己却只能躲在黑暗的地道里…连哭都不敢出声?”
林铭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眼中的复杂沉郁似乎更深了。
我没有停顿,继续用那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您可曾经历过…像家人一样的师父、姐妹…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目的血…而你,却连仇人是谁都无力追查?”
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额角未干的冷汗和血污,滴落在冰冷的锦被上。但我眼中的光芒,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
“陛下…您高高在上,手握生杀予夺之权,一句‘生命可贵,幼子无辜’…便可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去留…可您知道吗?”
“我们这种…挣扎在泥泞里,连命都贱如草芥的平民…我们背负的血债,我们承受的屈辱…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想为那些枉死的亲人…讨一个迟来的公道!这样的苦…这样的痛…这样的恨…陛下,您不会懂!您永远都不会懂!”
最后一句,如同杜鹃啼血,带着深入骨髓的悲怆和控诉,在这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华丽囚笼中,久久回荡。
林铭依旧保持着递水的姿势,一动不动。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动容?还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那杯清水在他手中,水面微微晃动,映着烛光,也映着他此刻复杂到了极点的面容。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他手中那杯水,水面微微晃动的微光。
死寂在血腥与药味中弥漫,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林铭端着水杯的手,最终没有收回,而是轻轻向前一送,将那温热的杯壁贴在了我冰冷颤抖的指尖。
“拿着。”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敛去了之前那复杂的翻涌,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
我下意识地握住了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微弱地驱散了一丝寒意。看着他似乎要直起身的动作,一股莫名的冲动让我用尽此刻仅存的力气,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颤抖着,拽住了他玄色龙袍冰凉的衣角。
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正要转身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那双寒潭般的眼眸垂落,看向我拽着他衣角的手,又慢慢移到我苍白虚弱、却执拗地望着他的脸上。
没有不耐,没有斥责。
他沉默了片刻,薄唇轻启,吐出三个清晰的字:
“我不走。”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石,落入了这死寂的夜里,也落入了我翻江倒海的心里。
他说完,竟真的重新坐回了那张紫檀木圈椅中。高大的身影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了眼,似乎疲惫到了极点。但他并没有睡去,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无言地镇守着这间弥漫着伤痛与血腥的寝殿。
这一夜,他真的没有走。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剧痛后的虚弱让我昏昏沉沉,却又无法真正入睡。每一次意识模糊又清醒的间隙,我都能感受到那道沉静的目光,无声地落在我的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守护?或者说,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窗外天色微熹,殿内烛火燃尽,只余下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棂。
我再次睁开眼,身体依旧沉重,但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
林铭依旧坐在那里,姿势几乎未变。只是他此刻的目光,不再落在我身上,而是投向了我枕边——那个被我紧紧护在怀里、即便经历如此剧痛也未曾离身的蓝布包裹。
包裹微微敞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素锦水袖戏服的一抹流光和那顶镶嵌着米粒珍珠的生角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