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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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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沙湾回来后,歇了没两天,团队又拉紧了节奏,转得更快了。
网店订单只增不减,最烧钱的核心香料库存眼看就要见底。
进原料这活儿,自然而然地又落在了陈睿和何其络肩上。
湛江的清晨,雾气还没散尽,带着点咸腥的凉意。
那辆饱经风霜的小红三轮车车吭哧吭哧地驶出渐渐苏醒的街道,车窗摇下一半,灌进来的风带着未褪的夜色和早市隐约的喧嚣。
车里,隔夜咖啡的苦涩混着车载香薰残留的、已然变调的柠檬味,还有一种属于陈旧车厢的、难以形容的淡淡气味,交织在一起。
陈睿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侧脸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偶尔驶过路灯时,才能看清他微抿的嘴唇和下颌线。
而何其络窝在一旁,假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溜向驾驶座。
自从上次去进货了之后,不久陈睿便学着骑这辆小三轮车,从一开始的着急忙慌,开的不成样,到现在信手拈来,虽然说这东西其实也不用学。
他看着陈睿握油门的手,指节分明,手腕瘦削。
看着他偶尔因专注而轻微蹙起的眉心。
看着他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滚动的弧度……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跶得厉害,又慌又乱,还带着点自己都说不清的甜涩。
他赶紧扭开头,用力过猛似的,差点扭到脖子,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看个男人开车有什么好看的。
批发市场像一头骤然苏醒的巨兽,人声鼎沸,各种气味。
花椒麻人的辛香、八角茴香浓烈的甜腻、干辣椒火辣的刺激、还有海鲜区飘来的咸腥,蛮横地混合在一起,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形成实质的屏障。
讨价还价的吆喝声、搬运工拉车轱辘碾过水泥地的刺耳声、塑料袋的哗啦声,吵得人脑仁嗡嗡作响。
陈睿却像是回了水的鱼,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步伐也快了起来。
他穿梭在拥挤的通道里,手指捻起一点香料,搓一搓,闻一闻,甚至偶尔舌尖极快地尝一点,就能精准地报出优劣和价位,跟那些精明的摊主周旋时,语气平静却寸土不让。
何其络跟在他身后,拿着本子和笔,主要负责记录和搬抬小样。
他看着陈睿在这样混乱嘈杂的环境里,依然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沉静和高效,那种不同于平日沉默疲惫的干练和专注,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看得有些出神,笔尖在本子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无意义的线条,直到陈睿回头询问地看他一眼,他才猛地惊醒,慌慌张张地报数,耳根发热。
定好货,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一袋袋动辄几十斤的香料,得靠人力扛上那辆不算高的三轮车。
干燥的香料粉尘在空气中肆意飞扬,在阳光投下的光柱里翻滚,呛得人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
何其络心里憋着一股莫名的邪火,跟自己较上了劲。
他抢着去扛最沉的麻袋,粗糙的麻布硌在年轻的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脚步趔趄。
汗水很快浸湿了T恤后背,额发黏在额头上。
他咬着后槽牙,似乎想用这种□□上的极限劳累,来压制心里那些疯狂滋长的、不合时宜的纷乱念头。
就在何其络铆足劲,试图将一大袋花椒塞进车里时,脚下不知踩到了哪个摊主遗落的碎冰块,猛地一滑!
“我靠,丢雷老母!(卧槽!你妈!)”失去平衡的瞬间,他低骂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敞开的后车厢撞去!
手肘和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几乎同时,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稳住了他肩上即将滑落的麻袋。
陈睿不知何时已冲到近前,眉头紧锁:“怎么回事?伤到哪了?”
那突如其来的触碰,隔着薄薄的衣料,温度灼人。
何其络像被烫到一样,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极其狼狈地猛地挣脱了陈睿的手,踉跄着站稳,声音因为惊慌和疼痛而拔高,显得有些尖锐:“没…没事!不小心滑了一下!”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手肘,一道不深却颇长的口子正汨汨地渗出血珠,火辣辣地疼。
膝盖处也传来阵阵闷痛。
陈睿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手肘上,眉头拧得更紧:“流血了。别动,车上有药。”
说完,不等何其络反应,转身快步走向驾驶座,从那个略显陈旧的储物格里翻出了常备的简易医药包。
他拿着碘伏棉签和防水创可贴走过来,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手伸过来,先消毒。”
看着陈睿拿着沾了褐色液体的棉签靠近,那双总是显得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口,何其络的心跳彻底失了控。
刚才扛包的那点硬气瞬间荡然无存,他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将手臂藏到身后,眼神慌乱地四处瞟,就是不敢看陈睿,声音都变了调:“真不用!小伤!一会儿自己就好了!真的!”
这反应太大了,太突兀了。
与他平时蹭破点油皮都要嚷嚷半天、恨不得全店都知道的作风截然不同。
陈睿的动作顿住了。
他举着棉签的手停在半空,抬起眼,目光带着清晰的探究,落在何其络脸上。
对方那显而易见的慌张、躲闪的眼神、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耳根,甚至那下意识后退的半步,全都一丝不落地被他看在眼里。
再联想到最近几天,何其络时而沉默地偷看他,时而又莫名热情地给他递水递毛巾,时而又像现在这样明显在躲避他的接触……
一个极其模糊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纷乱疲惫的心湖里惊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那涟漪太轻、太快,还没等捕捉到形状,就被更大的喧嚣盖了过去。
“喂!前面的!还搬不搬了?!堵着道儿了!赶紧的啊!”后面被堵住路的货车司机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粗声粗气地吼道。
旁边的摊主也投来催促的目光。
现实的紧迫感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那丝微妙的疑虑。
陈睿眼神里那点短暂的探究迅速褪去,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他没再坚持,只是将手里的碘伏和创可贴不由分说地塞进何其络没受伤的那只手里,语气平淡无波:“自己处理,快点搬,别耽误事。”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弯腰扛起另一袋香料,利落地送上车,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何其络捏着那几片轻飘飘的创可贴,看着陈睿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心里先是猛地一松,随即又涌上一股巨大的空落和自我厌弃。
他笨拙地用牙齿撕开创可贴的包装,歪歪扭扭地贴在那道刺眼的伤口上,酒精刺激得他龇牙咧嘴,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心里那片兵荒马乱来得汹涌。
回程的路仿佛格外漫长。
车厢被香料袋填得满满当当,密闭的空间里,各种浓郁到近乎霸道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陈睿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有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清晰可见。
何其络歪着头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的触感暂时缓解了脸颊的热度。
窗外是飞速流转的郊野风景,他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
那点刚刚窥见天光、却又惊惶失措的心事,在日复一日忙到脚不沾地的焦灼和巨大的经营压力下,似乎被暂时挤压到了内心最偏僻的角落,蒙上了一层薄灰。
陈睿很快就把路上那点不寻常的插曲抛诸脑后。
网店的客服消息快爆了,新一批包装瓶的定金还没付,下一场直播的脚本还没敲定……他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操心,像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他的精力。
日子就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午后。
阳光透过“烟火缘”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午市消毒水淡淡的味道。
吴晨熙正仔细擦拭着每一张桌子,吴晨熙蹲在柜台后清点着啤酒饮料的库存。
突然,毫无预兆地,几辆喷着醒目执法部门标识的车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猛地停在了店门口,刺破了午后略显慵懒的宁静。
车门打开,一群穿着统一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为首之人亮出证件,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接到实名举报,反映你们店存在食品安全卫生问题。现依法进行临时突击检查,请配合。”
店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后厨、厂、仓储间、甚至那间投入了巨资和无数心血、刚刚运转没多久的无菌净化车间,每一个角落都被翻查得底朝天。
举报内容极其详尽,直指一些平日极易忽略的卫生死角和某些被刻意夸大甚至扭曲的所谓“隐患”。
柏潇然第一时间抱出了所有齐全的资质证明、日常严谨的消毒记录、员工健康证。
陈睿尽量保持着冷静,跟随着检查人员,试图解释每一个细节,沟通每一个存疑点。
然而,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程序严谨,态度冷硬。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后,带队的负责人面色冷峻地拿出一份正式文书,盖着鲜红的公章。
“经现场核查,发现多处操作不规范、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之处。依据相关规定,现决定对你们店采取临时查封措施,责令立即停业整顿。”
“所有后续事宜,等待进一步调查和处理结果。”
“查封”两个字,如同冰铸的铡刀,裹挟着凛冽的寒气,狠狠斩落下来。
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封条,被仔细地、交叉着贴在了明亮的玻璃门上。
那两道白色的交叉线,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像是一个巨大的、耻辱的叉号。
店里陷入一片死寂。
吴晨熙眼睛瞬间就红了,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罗夏岚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柏潇然嘴唇紧抿,眼神飞快地扫过店内的一切,心里已经在飞速计算停业每一天的巨大损失和可能产生的连锁反应。
陈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阳光照在他脸上,却仿佛吸走了他所有的血色,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苍白。
他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两道封条,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碎裂、熄灭,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陈睿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团队所有人倾注的心血,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那两张薄薄的纸彻底否定,无情地封存。
何其络站在一旁,看着陈睿瞬间灰败下去的面色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空洞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冰冷的封条狠狠勒紧,又像是被重锤猛击,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种混合着滔天愤怒和尖锐心疼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之前所有那些关于心动、关于挣扎、关于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愫,在这骤然降临的灭顶之灾面前,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此刻充斥他整个脑海的,只有一个无比清晰且狂暴的念头——
是哪个阴沟里的杂碎?!
他一定要把那个在背后放冷箭的混蛋给揪出来!
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