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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错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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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前的晨光透过茜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花格纹的光影。
乔雁书倚在酸枝木绣架前,银针在指尖翻飞,鸳鸯锦缎上渐渐浮现出交颈缠绵的轮廓。
“姑娘,侯府的聘礼到府了!”
知夏提着杏色裙摆匆匆跨过门槛,发间还沾着廊外飘来的细雨。
小丫鬟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连珠炮似的回禀:
“整整六十四抬红木箱笼,比陆家当初定的还多八抬呢!头一抬是整张白虎皮,第二抬是南海珊瑚树,第三抬...”
银针在锦缎上微微一顿。
乔雁书垂眸,定定地望着绣绷上渐成形的鸳鸯。
前世,她也绣过这样一幅图,希冀自己能与夫君一世情好,只是后来被陆明修随手赏给了他的通房丫鬟春桃。那日春桃捧着绣品从她院前经过,故意将锦缎拖在地上蹭过泥水。
“不过…二小姐正在正厅闹呢。”
知夏突然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
“说是侯府送来的鎏金凤冠本该是她的,现下好一番不愿意,方才还差点用金簪划破那顶珍珠帘...”
“砰”的一声巨响,虚掩的菱花门被猛地撞开。
乔雁容带着一身潮湿的春寒闯进来,杏眼通红似染了胭脂:
“长姐现在可得意了?”
乔雁书不紧不慢地咬断金丝绣线。
谷雨时节的阳光透过雨幕变得格外柔软,描摹着她低垂的侧脸,在鼻梁投下浅浅的阴影。
“真是奇了,妹妹这话从何说起?”
她将绣绷递给知夏,指尖在鸳鸯眼睛处轻轻一点。
“换亲的事,不是妹妹自己跪在父亲面前求来的吗?怎么,当日哭天抢地要换亲,今日倒是见旁人春风得意,后悔了?”
“你!”
乔雁容怒火中烧,突然挥手扫过妆台,青瓷胭脂盒砸在地上,绽开刺目的红,像极了前世她咯在雪地里的血梅。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永安侯府的小侯爷沈渭虽是个纨绔,可他...”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乔雁书缓缓起身,嫁衣上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图随着她的动作泛起粼粼波光,宛如一池春水被风吹皱。
阳光透过茜纱窗照在她半边脸上,将精致的妆容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眸。
她比妹妹高了半头,此刻微微倾身的姿态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乔雁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后腰“咚”地撞上紫檀木圆桌,震得桌上青瓷茶盏叮当作响。一只茶盏滚落在地,碎瓷片飞溅,有几片甚至划破了乔雁容的绣鞋。
“妹妹倒是往下说啊。”
乔雁书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指尖轻轻抚过乔雁容发间那支金步摇。步摇垂落的珍珠流苏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毒蛇吐信时的窸窣声。
“我正等着听下文呢。”
她的声音轻得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却让乔雁容浑身一颤。
屋外突然刮过一阵穿堂风,吹得窗棂咯吱作响,也吹散了乔雁书鬓边一缕碎发。那缕发丝拂过乔雁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沉水香,却让她如遭蛇吻般猛地偏头避开。
“妹妹以为,我该打什么主意?”
乔雁书忽然收紧了手指,金步摇的尖尾抵在乔雁容的耳后,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破那层薄薄的肌肤。她俯身在妹妹耳边,吐息如兰:
“是打你往我安神汤里添朱砂的主意…”
手指下滑,停在乔雁容的咽喉处。
“还是打你让绿萼在佛堂经幢上泼桐油的主意?”
乔雁容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连唇上精心涂抹的胭脂都掩不住那份惊惶。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气音,活像条搁浅的鱼。窗外适时地响起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仿佛在为这场对峙擂鼓助威。
寅时三刻,乔府绣楼已燃起通明灯火。
乔雁书端坐在缠枝牡丹镜前,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容颜。
喜娘手持犀角梳,正将她的青丝挽成高髻。鎏金凤冠压上发髻的刹那,十八串东珠流苏簌簌垂落,在烛火中漾起一片温润的光晕。
“姑娘…”
知夏捧着胭脂匣的手微微发抖,一滴泪猝不及防砸在乔雁书指尖。
铜镜里,盛装的新娘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
乔雁书恍惚看见去岁的自己,那个蜷缩在侯府角门阴影里的弃妇。而此刻镜中珠翠满头的女子,竟要与记忆里戴着同款凤冠的乔雁容命运互换。
“傻丫头。”
乔雁书用帕子拭去知夏的泪,指尖在妆奁暗格里摸索到那枚白玉平安扣。
“今天是个好日子,该高兴才是。”
玉扣边缘的裂纹硌着指腹,这是前世陆明修给的通房信物,今生却成了警醒她的印记。
喜乐声由远及近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乔雁书正在整理嫁衣的广袖,指尖骤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她猛地按住心口,鎏金护甲在红色嫁衣上刮出几道金痕。
剧痛如利刃破开胸腔,眼前天旋地转间骤然浮现三重幻象:
第一重,是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目。它扬起前蹄时,铁蹄在朱雀街青石板上擦出火星,辔头断裂的铜饰在空中划出刺目的弧线。
第二重,是个满脸麻子的轿夫,他左眉断成两截的疤痕在惊恐中扭曲。乔雁书甚至能看清他腰间那柄豁了口的短刀正撞向轿门。
最骇人的是第三重。
她看见自己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凤冠上十八串东珠齐齐断裂。珍珠滚落满地的脆响中,一支鎏金簪子正插进她右眼,鲜血顺着脸颊流进耳蜗,将喜乐声染成黏稠的嗡鸣。
“知夏!”
乔雁书猛地攥住丫鬟手腕,指甲掐进对方脉门。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脊背上。
“告诉轿夫,改道长乐坊。”
知夏被她惨白的脸色吓住。
“可吉时是钦天监测算的,若误了时辰...”
“就说,我梦到朱雀街有血光之灾。”
乔雁书扯下颈间白玉平安扣,玉上“长命百岁”四个小字沾了掌心冷汗。
“张管事的儿子去年溺毙,是你兄长救起来的对不对?”
见知夏瞪大眼睛,她将玉扣塞进对方汗湿的手心:
“告诉他,若改道长乐坊,我能保他妻子腹中双生子平安降生。”
珍珠流苏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晃动,在知夏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要快!半刻钟内花轿必须转向!”
“停轿——”
张管事突然高举红幡,尖锐的嗓音刺破喜乐。轿夫们面面相觑,最前头抬轿的老王差点踩到自己的草鞋带子。
“少夫人有令,改道长乐坊!”
整条迎亲队伍顿时乱作一团。吹唢呐的乐师一个踉跄,差点把铜喇叭砸在媒婆脑门上。
知夏挤过人群,将白玉平安扣塞进张管事手里时,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红了眼眶。
“走长乐坊!”
张管事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全都给我打起精神!”
花轿猛地转向时,乔雁书扶住轿窗才稳住身形。她悄悄掀开轿帘一角,恰好看见朱雀街口冲出一匹惊马。那白马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目,铁蹄踏碎街边摊贩的陶罐,与她预见的画面分毫不差。
轿外突然传来孩童的惊呼:
“新娘子显灵啦!”
原来是一串珍珠从她晃动的凤冠上掉落,在阳光下划出璀璨的弧线。
“落轿——”
随着喜娘拖长的尾音,花轿稳稳停在永安侯府门前。
乔雁书透过盖头,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围成半圆。侯府门前的石狮子系着红绸,嘴里含着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请新郎官踢轿门——”
话音刚落,轿门就传来“砰”的巨响。
整顶花轿剧烈摇晃,乔雁书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这力道哪是踢轿门,分明是要把轿子拆了!
盖头下突然伸来一截红绸,她刚握住,就被一股蛮力往外扯。踉跄间,珍珠流苏扫过脸颊,凉得她一个激灵。
“新娘子当心!”
喜娘的惊呼还卡在喉咙里,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经钳住她的手腕。
那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嫁衣传来,虎口处粗粝的茧子磨得她细嫩的皮肉生疼。
乔雁书下意识要抽手,却被握得更紧。
“麻烦。”
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话音未落,乔雁书便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珍珠流苏撞上硬实的胸膛,叮咚脆响混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盖头下的视线里,只能看见大红喜服上金线绣的麒麟踏云纹,随着男人呼吸起伏,那麒麟仿佛活过来般威风凛凛。
“沈渭!不得无礼!”
老侯爷的怒喝穿透喧闹的喜乐。
抱着她的人胸腔震动,笑声里带着几分痞气:
“这轿子里的人是本世子的夫人,本世子爱怎么抱就怎么抱。”
突然的腾空感让乔雁书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大红嫁衣在春风中绽开,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长街两侧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几个孩童追着他们跑,嘴里喊着“新娘子飞起来喽”。
合卺酒的辛辣呛得乔雁书眼角泛起水光。
她端坐在百子千孙帐内,看着喜秤缓缓挑起盖头。烛光跃入视线的刹那,最先看清的是执秤的手。
这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腕间一道狰狞疤痕没入袖中,像条蜈蚣盘踞在其上。
顺着绯色广袖往上,乔雁书对上一双噙着讥诮的凤眼。
沈渭生得极俊,剑眉斜飞入鬓,鼻若悬胆,薄唇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尾那颗暗红色的泪痣,在烛光下妖冶如血,平添几分邪气。
此刻,他俯身逼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听说,夫人能未卜先知?”
那声音低沉磁性,却让乔雁书后背渗出冷汗。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冰凉的雕花床柱透过嫁衣传来寒意。窗外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暗潮,也照见梳妆台上那柄突然“咔”地裂开的玉梳。
三更梆子敲过时,暴雨仍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窗棂。
乔雁书独自坐在婚床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突然多出的玉镯。
这是今晨乔母塞给她的“祖传嫁妆”,可前世直到死,她都没见过这物件,也不知为何她忽然如此好心。
玉镯内壁刻着细小的符文,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折柳曲》的旋律穿透雨幕飘来时,她赤足踩过冰凉的地砖,足尖被木刺扎了一下也浑然不觉。
推开雕花窗,乔雁书看见西墙外停着一辆青帷马车。
车帘微掀,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此刻正随着乐声有节奏地轻叩窗棂。
那只手上戴着的是羊脂玉螭纹扳指,莹润的玉在雨夜中泛着温和的光,那是陆明修从不离身的信物。
“夫人好雅兴。”
沈渭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乔雁书转身时,看见他倚在门框上,玄色中衣领口大敞,露出锁骨处一道蜿蜒没入衣襟的疤痕。
他指尖转着半块合卺葫芦的碎片,唇边笑意森寒:
“看来我那个梦,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