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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114章 和亲计中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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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北门,德胜门。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如同无数冰冷的砂砾,抽打在巍峨的城楼和守城士卒冰冷的铁甲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城门洞开,巨大的吊桥早已放下,横跨在护城河冻结的冰面上。河岸两侧,积雪被践踏得泥泞不堪,残留着车辙与马蹄的凌乱印记。
一支奇异的队伍,如同沉默的巨蟒,缓缓蠕动出城门洞。
队伍最前方,是三十六名身着崭新玄色皮甲、腰挎弯刀、背负强弓的凉国骑士。他们沉默地控着缰绳,战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骑士们脸上涂着抵御风霜的油脂,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风雪弥漫的旷野。他们是拓跋烈麾下最精锐的“铁鹞子”,此刻却换上了商队护卫的装束,皮甲下鼓鼓囊囊,显然暗藏利器。
紧随其后的,是整整一百辆披红挂彩、装饰得异常华丽的马车!车辕粗壮,车轮包裹着厚厚的皮革以减震防滑。车厢宽大,覆盖着厚厚的、绣着繁复吉祥图案的锦缎帷幔,边缘缀满了叮当作响的金铃和流苏。每一辆马车都由四匹膘肥体壮的健马牵引,车夫穿着簇新的羊皮袄,戴着厚厚的皮帽,只露出一双眼睛,沉默地挥动着鞭子。
这便是所谓的“嫁妆”。
然而,若有心人靠近细闻,便能嗅到那浓重的、新漆的桐油味下,隐隐透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火油气息!那华丽的锦缎帷幔下,车厢的木料异常厚重,敲击声沉闷异常。沉重的车轮碾过冰面,留下深深的辙痕,仿佛承载着远超金银珠宝的重量。
队伍中段,一辆最为庞大、装饰也最为奢华的马车格外醒目。车厢通体由紫檀木打造,雕龙画凤,镶嵌着各色宝石。车顶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象征着无上的尊贵。拉车的更是八匹毫无杂色的纯白骏马,神骏非凡。这便是秦昭的“凤辇”。
凤辇之后,又是数十辆满载着粮草、布匹、美酒等“贺礼”的普通马车,混杂在队伍中,由更多的“商队护卫”押送。整个队伍绵延数里,在风雪中缓缓前行,沉默得如同送葬。
城楼之上,赵虎拄着刀,如同铁铸的雕像,伫立在风雪中。他右臂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那支逐渐消失在风雪中的队伍。他身后,是留守京城的北斗军将领和部分朝臣,个个面色凝重,眼神复杂。
“赵将军……”一名文官(龙套)忍不住低声道,“太后此去……吉凶难料啊……”
赵虎没有回头,只是握刀的手猛地攥紧,指节青白,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何尝不知?那华丽的嫁妆车队里,藏着他亲手挑选的三百“陷阵营”死士!那是北斗军最锋利的刀尖!他们此刻正蜷缩在特制的夹层中,与冰冷的火油罐、硫磺包、火药桶为伴!他们剃光了头发,脸上涂抹着改变肤色的药膏,如同等待点燃的炸药桶!而秦昭,就坐在那最显眼的凤辇之中,如同投入虎口的诱饵!
“闭嘴!”赵虎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太后自有决断!我等……守好京城!守好……他!”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皇宫的方向——那里,萧战依旧在生死边缘挣扎。
镇北王府,暖阁。
炉火依旧温暖,药香弥漫。萧战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他双目紧闭,眉头却无意识地紧蹙着,仿佛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那只中毒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攥着,指缝间渗出的脓血已经凝固发黑,散发出淡淡的甜腥气。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秦昭走了进来。她没有穿那身象征太后的玄色常服,也没有穿远行的厚重裘衣,只着一身素白的、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披风。她刚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水汽,那头被自己亲手斩断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更添几分冷硬与决绝。
她走到榻边,缓缓坐下。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拂过萧战紧蹙的眉头,试图抚平那深锁的忧虑。她的目光落在他灰败的脸上,落在他干裂的唇瓣上,落在他那只依旧紧握的、渗出毒血的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炉火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紧绷的线条和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不舍。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耳语,又如同誓言:
“萧战。”
“我走了。”
“去黑风口。”
“去夜北王庭。”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而沉重:
“嫁妆里,有三百死士,有火油硫磺,有足以炸塌半个王庭的火药。”
“拓跋烈的铁骑,会扮作商队,跟在我后面。”
“达古拉的人,会在河对岸接应。”
“血玉红光为号。”
“里应外合。”
“我要让赫连铁勒的王庭……”
“变成他的坟墓。”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他那只紧握的、冰冷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僵硬和那细微的颤抖。
“等我回来。”
“带着冰蚕。”
“解你的毒。”
“然后……”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无比坚定:
“我们一起……”
“收拾这破碎的山河。”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短发刺着他的皮肤,传递着她滚烫的温度。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随即被冰冷的皮肤迅速吸收,消失不见。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不动。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与依靠,刻进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脆弱与不舍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坚毅与冰冷的杀意!她松开他的手,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将他的手臂放回锦被之中,仔细掖好被角。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就在她即将踏出暖阁的瞬间——
一只冰冷、枯瘦、却带着微弱力量的手,猛地从锦被中伸出,死死攥住了她披风的一角!
秦昭的身体猛地僵住!她霍然转身!
榻上,萧战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仿佛从未醒来。但他那只紧攥着她披风的手,却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他无法言语,无法睁眼,但那紧攥的力道,那细微的颤抖,如同无声的呐喊,传递着最深沉的担忧与不舍!
秦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口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血玉符咒猛地爆发出灼热的红光!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缓缓俯身,用自己的手,覆盖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放心。”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回来。”
“万事小心。”
“等我。”
她用力地、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紧攥的手指。他的手指冰凉僵硬,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挽留。当最后一根手指松开时,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回榻上。
秦昭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容颜刻进骨髓。然后,她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出暖阁,再也没有回头。
德胜门外,风雪更急。
凤辇静静地停在风雪中,八匹白马不安地踏着蹄子。拓跋烈一身商队首领的装束,披着厚重的狼皮大氅,按刀立于车旁,如同沉默的礁石。看到秦昭走来,他微微躬身,眼神锐利如刀。
秦昭走到凤辇前,脚步微顿。她抬手,轻轻抚过自己刺手的短发,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然后,她没有任何犹豫,掀开厚重的锦帘,弯腰钻入车厢。
车厢内温暖而奢华。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设有软榻,小几上摆放着暖炉和茶具。秦昭却看也不看这些。她径直走到车厢最内侧,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她打开暗格,里面赫然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大红色的、绣着金凤的嫁衣!嫁衣旁边,是一顶沉重的、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的凤冠!
秦昭的目光在那刺目的红色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冰冷如霜。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拿嫁衣,而是探向暗格深处——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柄鲨鱼皮鞘的玄铁匕首,匕首旁,还有一枚小巧的、散发着微弱红光的血玉符咒。
她拿起匕首,拔出半寸。冰冷的刀锋映照着她同样冰冷的眼眸。她将匕首插入靴筒。然后,她拿起那枚血玉符咒,紧紧攥在手心。温热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微弱的脉动,仿佛与远方那个昏迷的人心意相连。
“出发。”她的声音透过车厢壁,清晰地传入拓跋烈耳中。
“启程——!”拓跋烈翻身上马,一声令下,声如闷雷!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风雪!庞大的车队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冰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披红挂彩的马车,在漫天风雪中,如同一条蜿蜒的、沉默的红色巨蟒,朝着北方那片充满杀机的雪原,缓缓游去。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迷蒙了视线。德胜门城楼上,赵虎的身影依旧挺立如松,如同钉死在风雪中的标枪,目送着那抹刺眼的红色,一点点消失在苍茫的白色尽头。
车轮滚滚,碾碎冰雪,也碾碎了京城最后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