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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我感觉很不好 ...

  •   凌晨两点十七分,床头柜上的手机骤然爆发出尖锐的铃声。那声音像一柄淬了冰的凿子,狠狠凿开鹿言澈混沌的睡境,将他从浅眠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胸腔因突如其来的惊吓剧烈起伏。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老旧居民楼的窗玻璃蒙着一层薄灰,连远处零星的霓虹都透不进半分光亮。唯有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着刺眼的白光,照亮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以及眼底尚未褪去的惺忪与瞬间爬上来的慌乱。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机身,鹿言澈就觉出了不对劲。这个时间点的来电,从没有过好事。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指腹蹭过屏幕上陌生的号码,那串数字末尾带着派出所的专属标识,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得他心脏猛地缩紧。
      “喂。”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尾音却不自觉地发飘,握着手机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带着手臂都有些僵硬。
      “请问是鹿言澈先生吗?这里是城西派出所。”电话那头的声音冷静而公式化,像一块冷硬的铁板,毫无温度地压在鹿言澈的心上,“我们依法带回一名涉嫌聚众赌博的男子,名叫鹿志彭,他称你是其家属。现需要你尽快到所配合调查,并办理相关手续。”
      “轰”的一声,鹿言澈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团乱麻。又是鹿志彭。又是这样的事。
      他闭了闭眼,试图压下喉咙口涌上来的涩意,可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他有没有受伤?”问出这句话时,他甚至觉得可笑。这么多年了,每次接到这种电话,他最先问的永远是这句,仿佛只要人没事,那些烂摊子就都能扛过去。
      “身体无碍,但情绪较激动,且涉嫌为赌场牵线搭桥,情节比前两次更严重。”民警的话没有丝毫缓冲,“请你尽快过来,最好在凌晨四点前赶到,部分手续需要家属现场确认。”
      “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砸在床单上,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鹿言澈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随之熄灭。他僵坐在床上,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深秋的寒气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却远不及心底的寒意刺骨。
      他起身摸索着开灯,暖黄色的灯光亮起,照亮了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出租屋。墙壁上贴着泛黄的墙纸,边角处卷起翘皮,衣柜门歪歪斜斜地挂着,露出里面寥寥几件洗得发白的衣物。书桌上堆着厚厚的设计图纸,铅笔勾勒的线条密密麻麻,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才赶出来的项目初稿,原本明天就要交给甲方。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这通电话搅得支离破碎。
      套外套时,鹿言澈的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他拉开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旧铁盒——这是母亲生前用的首饰盒,后来成了他的“应急钱箱”。打开铁盒,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三张银行卡躺在里面,最大面额的是两张百元钞,加起来不过三百多块。上次为了捞鹿志彭出来,他刚把定期存款取出来交了罚款,现在卡里的余额恐怕连这次的零头都不够。
      鹿言澈捏着那几张钞票,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质,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他想起上个月发工资时,特意留了五百块想给自己买双新鞋——那双穿了三年的帆布鞋鞋底早已磨平,下雨天总会渗水。可现在,别说新鞋,就连今晚的罚款,都要让他东拼西凑。
      他翻出钱包,里面只有一张身份证和几张零钱,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名片,边缘已经被磨得发白。那是大学室友的名片,毕业后在本地做销售,日子过得不算宽裕。鹿言澈盯着名片上的号码看了许久,指腹在上面反复蹭过,最终还是用力合上了钱包。上次借钱的窟窿还没还清,他实在没脸再开口。
      下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层层亮起,又在他身后一层层熄灭。长长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忽明忽暗,像极了他这些年被鹿志彭搅得支离破碎的生活。走到一楼,防盗门“吱呀”一声打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衣领,冻得他缩了缩脖子。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远处投下昏黄的光晕,路面上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孤零零的灯影。
      鹿言澈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手机握在手里,屏幕亮了又暗。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点开了通讯录,找到“苏哲”的名字。苏哲是他的发小,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他家里情况的人。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苏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言澈?这么晚了怎么了?”
      看着屏幕上“4000”的数字,鹿言澈的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宋闻觉给他刚交了房租,这笔钱或许是他全部的积蓄。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个城市里像这种人啊,寥寥无几。
      出租车终于来了,刺眼的车灯划破夜色。鹿言澈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派出所的地址,然后便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司机师傅开着收音机,里面播放着深夜情感节目,主持人温柔的声音和着沙沙的电流声,却丝毫暖不了他冰冷的心情。
      车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斑驳的光影。鹿言澈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用那点寒意压下太阳穴突突的跳痛。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往,在这个寒夜里又一次清晰地浮现。
      他想起小时候,鹿志彭还不是这样。那时父亲是工厂里的技术骨干,工资不算高,却足够撑起一个家。每到周末,鹿志彭会把他架在肩头,带他去公园玩旋转木马,会在冬夜里把他冻得通红的小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哈着热气揉搓。母亲在世时,家里总是充满了笑声,饭桌上永远有热腾腾的饭菜,衣柜里的衣服永远叠得整整齐齐。
      可这一切,都在母亲病逝后彻底崩塌了。
      母亲是因为肺癌去世的,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笔外债。葬礼过后,鹿志彭像变了个人。他辞了工作,整日躲在房间里喝酒,后来又跟着牌友进了赌场。最初只是小打小闹,输了钱还会回家懊恼地捶桌子,对着母亲的遗像说“对不起”。可渐渐地,他陷得越来越深,从最初的躲躲藏藏,到后来的明目张胆;从一开始的道歉保证,到后来的破罐破摔。
      鹿言澈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派出所捞他的场景。那时他刚上高中,接到电话时整个人都懵了,握着电话的手止不住地抖。他不知道派出所怎么走,只能打出租车,报地址时声音都带着哭腔。在派出所冰冷的走廊里,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浑身酒气、眼神躲闪的父亲,那一刻,他心里某个重要的东西,碎了。
      从那以后,这样的场景成了常态。他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深夜被电话吵醒,多少次在派出所的值班室里等着签各种文件,多少次被追债的人堵在学校门口,在同学异样的目光里狼狈不堪。为了鹿志彭,他放弃了去外地读重点高中的机会,留在了本地的普通高中;高考时,他明明过了重点大学的分数线,却因为担心父亲没人照顾,选择了本地的二本院校,还特意选了离家近的设计专业。
      大学里,除了李原洲是他唯一的兄弟,他也有些本事,那些画画辛苦攒下来的钱,一部分用来交学费和生活费,另一部分,全填了鹿志彭的赌债窟窿。他以为自己的付出能让父亲回头,可鹿志彭就像一头陷在泥潭里的野兽,不仅拉不出来,还会拖着身边的人一起往下沉。
      “小伙子,到了。”司机师傅的声音打断了鹿言澈的思绪。
      他回过神,付了车费,推开车门走下来。城西派出所的铁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门口的路灯亮着惨白的光,照亮了“城西派出所”五个黑体字。鹿言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翻涌,迈步走了进去。
      值班室里暖烘烘的,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烟味混合的怪异气味。两个值班民警坐在办公桌后,一个在整理案卷,另一个盯着监控屏幕。看到鹿言澈进来,整理案卷的民警抬起头:“是鹿言澈吗?”
      “是我。”鹿言澈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跟我来。”民警站起身,领着他穿过走廊,“鹿志彭情绪刚稳定下来,这次情况比前两次严重。他不仅参与赌博,还承认帮赌场联系了三名参赌人员,从中抽成两百元,涉嫌为赌博提供条件。”
      鹿言澈的脚步顿了一下,心沉得更厉害了。他清楚《治安管理处罚法》里的规定,“为赌博提供条件”的处罚比单纯参与赌博重得多。
      民警把他带到一间讯问室隔壁的观察室,透过单向玻璃,鹿言澈看到了鹿志彭。男人蜷缩在椅子上,头发花白得厉害,比上次见面时又苍老了许多。他身上的夹克皱皱巴巴,领口沾着油渍,脸上带着未褪尽的醉意和慌乱,眼底布满血丝,像一只受惊的困兽。
      听到脚步声,鹿志彭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玻璃方向,似乎没意识到外面有人。他张了张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捂住了脸。
      “我们当场抓获了十一名参赌人员,现场查获赌资近三万元。”民警递过来一叠材料,“鹿志彭供述,他是半个月前开始帮赌场牵线的,前后一共介绍了五个人,抽成共计六百元。按照规定,可处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五百元以上三千元以下罚款。考虑到他年龄较大,且是初犯此类情节,经审批,决定处以三千五百元罚款,不执行拘留,但需要签具结悔过书,由家属领回后加强监管。”
      三千五百元。鹿言澈捏着那份处罚决定书,指尖微微颤抖。宋总刚转给他的四千元,交完罚款后只剩下五百块,连回去的打车费和这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要鹿志彭还没戒掉赌瘾,这样的罚款,以后还会有无数次。
      “罚款可以现在交吗?”鹿言澈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可以,缴费窗口在一楼西侧。”民警指了指走廊尽头,“交完费回来签具结悔过书,核对信息后就能领人了。”
      鹿言澈点点头,转身走向缴费窗口。走廊里的灯光很暗,墙壁上贴着“遵纪守法”的标语,红底白字,刺眼得很。他交了罚款,拿着收据回来时,鹿志彭已经被带到了值班室外面的长椅上坐着。
      看到鹿言澈,鹿志彭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言澈,我……”
      “别说了。”鹿言澈打断他的话,声音冷得像冰,“签了字,你自己过吧,每次都这样,唉。”
      鹿志彭低下头,没再说话,拿起笔在具结悔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潦草歪斜,和鹿言澈工整的签名形成鲜明对比。签完字,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凌晨的风更冷了,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鹿志彭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往鹿言澈身边靠,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了回去。
      “爸,”鹿言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眼底没有丝毫温度,“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在医院说的话吗?”
      鹿志彭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含糊:“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次?”鹿言澈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疲惫和绝望,“从高中到现在,你说过多少次‘下次不敢了’?你自己数得清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鹿志彭的心上。男人的肩膀抖了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走之前,拉着你的手说,让你好好照顾我,让你好好过日子。”鹿言澈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哽咽,“她躺在病床上,连最后一口药都咽不下去,还在惦记着你有没有吃饭。你就是这么答应她的?”
      提到去世的妻子,鹿志彭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眼眶通红,脸上的麻木被痛苦取代:“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啊,言澈,那些人一找我,我就……”
      “是他们找你,还是你自己凑上去的?”鹿言澈打断他,眼底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为了你,我放弃了去北京读研的机会,放弃了工程院的offer,留在这个城里,每天在大学里饱受…不敢生病,不敢请假,就怕哪天你又惹出什么事来。我到底是欠你的,还是欠这个家的?”
      这些话,他憋了太久太久。无数个深夜,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出租屋里,面对着满桌的债务单和鹿志彭留下的烂摊子时,他都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每次看到鹿志彭那副忏悔又麻木的样子,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鹿志彭看着儿子流泪,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辩解。这么多年,他确实亏欠鹿言澈太多了。
      “我累了,爸。”鹿言澈抹掉脸上的泪水,声音疲惫得像要散架,“真的累了。如果下次你再因为赌博被抓,我不会再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决绝。鹿志彭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他想追上去,可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迈不开步。
      鹿言澈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所有的坚持都会崩塌。他沿着路边慢慢走着,凌晨的街道寂静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回响。秋风吹起他单薄的外套,灌进怀里,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走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以为是鹿志彭打来的,皱着眉接起,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您好,请问是鹿言澈先生吗?我是城东派出所的,我们这里有一位老人说和你走散了,名叫鹿志彭……”
      鹿言澈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瞬间收紧:“他怎么了?”
      “他在路边晕倒了,被路过的市民送到了派出所,现在意识清醒,但需要有人来接。”民警的声音很平静,“地址是城东派出所,你尽快过来一趟吧。”
      挂了电话,鹿言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用力扶着路边的梧桐树,才勉强站稳。刚才还在派出所门口的人,怎么会跑到城东?又怎么会晕倒?无数个问题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掏出手机想打车,却发现屏幕上只剩下一格电,连打开打车软件的力气都没有。
      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沿着路边往前走,脚步踉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城东派出所离这里有三站地,凌晨的公交早已停运,出租车更是难觅踪影。他只能靠着两条腿,一步步往前挪。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他身边。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清俊冷冽的脸。男人穿着一件深色风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气质沉稳而疏离。
      “小火锅?你怎么大晚上这么冷还在外面处理这种事?”
      来人正是宋闻觉。
      每次都是他出现,也是他替我解决,我真的感觉自己好没用啊。
      “我爸他…”
      鹿言澈忍不住又掉了好多眼泪,用单薄的衣袖胡乱擦了擦。
      “哎呦,不哭了啊,不然我的小火锅呢就不热了嘞。”
      宋闻觉从内心来说,他还是挺心疼鹿言澈的虽然平常确实贱了点。
      他拍了拍鹿言澈瘦小的肩膀,“啧…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嗯?”
      “呜呜呜呜呜…我好没用…”鹿言澈醒了醒鼻涕,红湿湿的眼睛里还残留泪水,只能靠在宋闻觉这个唯一能够给他温暖的宽广怀抱里。
      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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