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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海湖畔,风吹开了故事的一页 ...

  •   “老解放”的轮胎碾过橡皮山的碎石路,“咯吱”一声——风,忽然换了骨血。

      不再是敦煌戈壁里裹着胡杨絮的粗硬,是浸了青海湖水的蓝绸,轻飘飘扫过脸颊:先是指尖触到的凉,跟着就漫开高原太阳的暖,把鬓角碎发烘得发黏,贴在耳廓上软得发痒。

      我把脸抵在车窗玻璃上,视线跟着窗外的景致一路往后拽——赭色崖壁正一寸寸褪成淡青,像匠人蘸着石青颜料,在山岩上晕开半透明的雾;裸岩的纹路里钻出头的格桑花,紫的、粉的、黄的,不是长出来的,是有人随手撒了把碎宝石,嵌进了绿绒似的草甸。

      云压得极低,不是敦煌那种蓬蓬松松的棉团,是被风拉薄的纱,贴在黛色山尖上,一扯就飘向远方的湖——像是要把整片天空的蓝,都揉碎了沉进湖里去。

      “闻闻,”肖嘉木忽然放慢车速,“风里有咸气,是青海湖的味道。

      肖嘉木的声音落下来时,指尖叩在方向盘上,“嗒”一声轻响。我探出头,风裹着气息撞进鼻腔:不是海的腥咸,是清凌凌的淡,混着青稞晒干的甜香,像卓玛递来的那碗酸奶——初碰唇齿是凉的,咽下去,舌尖就漫开软乎乎的回甘。

      仪表盘上,姜时愿送的牛皮本摊着,封皮那辆朝青海湖开的老卡车,在阳光下泛着旧旧的黄。飞天飘带里裹着的沙棘果,像颗攥在手里的小红灯笼,跟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晃。

      我摸出爷爷的蓝布日记,封皮沾着橡皮山的草屑,细得像星子。笔尖顿在空白页上,纸页泛着暖光,像在等我,接住风里飘来的、湖的味道。

      “还有多久?”

      肖嘉木抬眼望出去——远处山坳里,经幡被风扯得猎猎响,彩色布条在空中翻卷,像无数只手在远处挥手。他笑了笑,伸手帮我把围巾往上拢了拢,指尖沾着方向盘的温,蹭过我耳尖:“快了。前面有片营地,咱们去凑个火,煮碗热汤再走。”

      风还在吹,经幡的声响里,隐约飘来柴火的暖香,像电影里未完的预告,勾着人往那片暖里走。

      “老解放”停在青海湖东岸的营地时,正赶上正午的太阳最烈。沙地上支着几顶帐篷,有橙的、蓝的,像撒在草甸上的糖果纸。最边上那顶白帐篷前,围着圈石头,石头上摆着些老物件——缺了口的粗瓷碗、磨得发亮的铜烟壶、绣着经幡图案的旧藏毯,还有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用红漆写着“青海记忆”四个字,漆皮掉了大半,却透着股执拗的亮。

      一个姑娘正蹲在石头旁,用软布擦着那个铜烟壶。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的手腕,腕上戴着串小小的蜜蜡珠子,是淡黄色的,像晒透的青稞粒;头发扎成个低马尾,发尾沾着点沙,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被太阳晒得泛着浅棕。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时,我看见她的眼睛——很亮,像青海湖的水,带着点未脱的少年气,笑起来时嘴角会弯成月牙,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你们也是来环湖的?”她把铜烟壶轻轻放在石头上,站起身时,我注意到她的帆布背包上缝着块补丁,是用藏蓝色的布做的,上面绣了个小小的博物馆轮廓,针脚有点歪,却很整齐。“我叫倪引鹤,‘引’是引路的引,‘鹤’是仙鹤的鹤。”她伸手,掌心带着点薄茧,是常年摆弄老物件磨出来的,“这些都是我捡的、换的老东西,想攒着开个不一样的博物馆——不用大,能装下青海的故事就行。”

      肖嘉木递过去两瓶水,目光落在那个铁皮饼干盒上:“不一样的博物馆?怎么个不一样法?”

      倪引鹤眼睛亮了,蹲下来打开饼干盒,里面铺着层绒布,放着些更小的物件——枚生锈的毛主席像章、半块刻着藏文的玛尼石、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男人,站在青海湖边,背后是辆老卡车,和我们的“老解放”有几分像。“普通博物馆是把东西摆着,贴个标签,”她指尖轻轻碰过那张老照片,声音软下来,“我想让每个物件都带着故事——比如这个像章,是我在黑马河捡的,卖酸奶的老奶奶说,这是她丈夫年轻时戴的,他当年是修路队的,在橡皮山修了三年路,最后把命丢在了那儿;还有这块玛尼石,是个转湖的老阿妈送的,她说上面刻的是‘平安’,让我带给路上遇到的好心人。”

      我蹲下来,拿起那半块玛尼石,石头被磨得很光滑,藏文的纹路里嵌着点沙,摸起来温温的。“你一个人做这个?”

      “嗯,”她点头,把帆布背包拽到身前,拉开拉链,里面塞满了笔记本,封皮上都写着日期和地点,“从去年夏天开始,我走了青海大半地方,玉树、果洛、海西,每到一个地方就收集这些东西,记下它们的故事。有时候遇到好心人,会帮我搭把手,比如昨天那个摄影师,还帮我拍了这些物件的照片,说以后博物馆开了,能当展品说明。”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相机的“咔嚓”声。转身时,看见个穿卡其色工装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手里举着台旧相机,镜头还对着我们这边。他个子很高,肩很宽,工装外套的口袋里插着支钢笔,裤脚沾着点湖泥,像是刚从湖边回来。看见我们望过去,他笑着走过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眯成了缝:“抱歉,刚才看你们蹲在这儿,像幅画,忍不住拍了两张。”

      他递过来相机,屏幕上是刚才的画面:倪引鹤蹲在石头旁,手里捧着铜烟壶,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撒了层金粉;我和肖嘉木站在她身后,风把我的围巾吹得飘起来,肖嘉木的手正护在我身后,像在挡着风。照片的色调很暖,蓝的湖、绿的草、白的帐篷,混在一起,像莫高窟壁画里的色块,却更鲜活。

      “我叫顾时鸣,做摄影的,”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指了指远处的经幡,“刚在那边拍日出,看见这儿有帐篷,就过来凑个热闹。你们是要环湖?我正好也要往青海湖西岸走,要是不介意,咱们可以搭个伴。”

      肖嘉木刚要说话,就听见帐篷另一侧传来“哗啦”一声——是画纸被风吹落的声音。我们跑过去时,看见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正蹲在地上捡画纸,风把她的长发吹得乱了,发梢沾着点湖雾,像刚从水里出来。她的画夹放在地上,里面露出几张半成品:有青海湖的日出,湖面泛着金红;有经幡的特写,彩色的布条在风里飘;还有张画的是个模糊的背影,站在湖边,手里举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湖水。

      “小心风。”肖嘉木帮她按住画夹,我捡起飘到草里的画纸——纸上是幅未完成的经幡,石青的底色上,用淡金勾勒着经文,笔触很轻,像怕碰碎了风。

      姑娘抬起头,眼睛很亮,却带着点怯生生的局促,像只受惊的小鹿。“谢谢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像湖面上的雾,“我叫柳絮时,学画画的,来这儿写生。”她把画纸小心地放进画夹,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是在安抚那些未完成的线条,“我……我也是往西岸走,想画些湖边的星空,要是你们不介意,我也想跟你们一起。”

      倪引鹤一下子笑了,拍了拍柳絮时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像认识了很久:“当然不介意!人多热闹,晚上还能一起煮青稞面,我带了当地老奶奶给的酥油,煮出来香得很!”

      顾时鸣也笑着点头,从背包里摸出个折叠炉:“我带了炉具,晚上咱们在湖边生火,我给你们烤鱼,昨天在黑马河钓的,新鲜得很!”

      肖嘉木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笑,伸手牵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暖,裹着我的手,像在说“你看,又遇到了新的人”。我低头看了看爷爷的日记,笔尖在纸上轻轻划了道线,心里忽然觉得满当当的:敦煌的风还没从衣角散去,青海的湖就迎来了新的同伴,而我们的故事,又要添上几帧新的画面了。

      搭帐篷的时候,风忽然大了些,把倪引鹤的白帐篷吹得歪了歪。肖嘉木赶紧过去帮忙,顾时鸣举着相机,蹲在旁边拍他们搭帐篷的样子,镜头里,肖嘉木扶着帐篷杆,倪引鹤递着绳子,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裹了层暖纱。柳絮时则坐在画夹旁,趁着风小,快速勾勒着帐篷的轮廓,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风吹过草甸的声音。

      我蹲在石头旁,帮倪引鹤整理那些老物件。她的铁皮饼干盒里,除了像章和玛尼石,还有个旧画板——木质的框架,边缘磨得发亮,画板中间有块淡淡的水渍,像滴眼泪。“这是我十七岁时用的画板,”她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摩挲着画板的边缘,声音软下来,“那时候,我还在南方的小城里读书,总想着要考去美院,每天都抱着它画画。”

      风把草吹得弯了腰,青海湖的浪声从远处飘来,轻得像耳语。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听她慢慢讲起十七岁的故事——像翻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字里行间都是少年人的执拗与遗憾。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跟同学A约定,要一起考去杭州的美院。”她的指尖在画板的水渍上轻轻点了点,“他画画比我好,尤其是画风景,总能把晚霞的颜色调得刚刚好,像真的能伸手摸到。我们每天放学后,都会躲在学校的老槐树下画画,他教我调颜料,我帮他削铅笔,槐树叶落在画纸上,我们就把叶子夹在本子里,说以后考上美院,要把这些叶子做成标本,贴在画室的墙上。”

      她顿了顿,捡起块小石子,在沙地上画了棵小槐树:“那时候的日子,像刚煮好的糖水,甜得发腻。我总以为,我们肯定能考上同一个学校,以后一起去西湖边写生,一起看断桥的雪,一起在画室里待到深夜。可后来,同学B知道了我们的约定,跟老师说我们‘早恋影响学习’——其实我们只是喜欢一起画画,连手都没牵过。”

      老师找她谈话那天,下着小雨。办公室的窗户开着,雨丝飘进来,打湿了她放在桌上的画纸——纸上是她刚画的槐树叶,还没来得及上色。“老师说,女孩子家,不用学什么画画,安安稳稳考个师范,以后当老师才是正经事。”她的声音低了些,像被雨打湿的棉花,“我跟老师争辩,说我喜欢画画,想考美院,可老师只是摇头,说我‘不懂事’。”

      从办公室出来,她在走廊里遇到了同学C。同学C是个安静的女生,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也喜欢画画,却从来不敢让老师知道。“她递给我一块糖,是橘子味的,”倪引鹤笑了笑,眼里泛起了光,“她说‘引鹤,别听老师的,喜欢就去做,我相信你能考上’。她还把自己攒的零花钱给我,让我去买新的颜料,说‘你的蓝色颜料快用完了,西湖的水需要最亮的蓝’。”

      可那年冬天,同学A忽然跟她说,他不考美院了。“他说他爸妈想让他考公务员,稳定,”她的指尖攥紧了画板,指节有点发白,“我问他‘那我们的约定呢?我们不是要一起去西湖边画画吗?’他只是低着头,说‘引鹤,对不起,我没办法’。那天,我抱着这个画板,在槐树下哭了很久,槐树叶落在我身上,像在安慰我,可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凉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她考上了美院,可同学A去了北方的一所理工大学,同学C则因为家里穷,辍了学,去了南方的工厂打工。“我去美院报到那天,带着这个画板,还有同学C给我的那块橘子糖的糖纸,”她把画板放进饼干盒,轻轻盖上盖子,“我在西湖边画了第一张画,画的是一棵老槐树,树叶飘落在湖面上,像我们散落的约定。从那时候起,我就想,以后要开个博物馆,把这些故事都装进去——不是为了怀念,是为了告诉自己,十七岁的喜欢和坚持,都没有白费。”

      风渐渐小了,青海湖的浪声也轻了些。肖嘉木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水,杯子是粗瓷的,带着点温。“后来呢?你见过他们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打破这安静的回忆。

      倪引鹤喝了口热水,笑了笑:“去年夏天,我在杭州遇到了同学C。她从工厂辞了职,开了家小小的画材店,店里摆着很多她画的小画,都是些工厂里的机器、宿舍窗外的月亮。她说,她还是喜欢画画,虽然没考上美院,可还是每天都画。我们一起去了西湖边,画了棵新的槐树,这次,树叶是绿的,像重新活过来的希望。”

      她抬头看向青海湖,湖面泛着蓝,像块巨大的宝石。“至于同学A,”她顿了顿,眼里没有遗憾,只有释然,“前几天他给我发消息,说他辞了公务员的工作,去了一家设计公司,终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他说,看到我朋友圈里的老物件,想起了当年的画板,问我能不能把他的那半块槐树叶标本也放进博物馆——我告诉他,当然可以,博物馆里,永远留着他的位置。”

      柳絮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张刚画好的画——画的是那个旧画板,放在青海湖边的石头上,画板旁边,有棵小小的槐树,树叶飘向湖面,像在跟湖水打招呼。“我……我刚才听见你说的故事,就画了下来,”她把画递过去,脸颊有点红,“要是你不介意,以后博物馆开了,这张画也可以放进去。”

      倪引鹤接过画,眼睛亮了,伸手抱了抱柳絮时:“谢谢你,絮时!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顾时鸣举着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她们拥抱的画面。阳光落在她们身上,青海湖的蓝映在画纸上,像把十七岁的遗憾,都酿成了此刻的甜。肖嘉木牵着我的手,轻轻捏了捏,我抬头看他,他眼里映着湖面的光,小声说:“你看,每个故事,都会有个温柔的结尾。”

      我低头翻开爷爷的日记,在新的一页写下:“青海湖东岸,遇倪引鹤,见十七岁的画板,知少年心事如槐叶,落了又生,终会成荫。柳絮时画槐赠之,风里都是甜。”笔尖落下时,风把画纸吹得轻轻晃,像在应和着这个故事。

      傍晚的时候,顾时鸣从背包里拿出折叠炉,在湖边支了起来。肖嘉木帮他捡了些干树枝,我和倪引鹤、柳絮时则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生火。顾时鸣的动作很熟练,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就窜了起来,他把树枝架在炉上,火苗慢慢舔着树枝,发出“噼啪”的响,像在唱首简单的歌。

      “我去拿鱼。”顾时鸣站起身,走向他的帐篷。他的工装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老照片——是张黑白照,上面是个小男孩,坐在竹椅上,手里捧着碗凉面,笑得露出了豁牙。我注意到照片的边角有点卷,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等他拿着用锡纸包好的鱼回来时,火苗已经旺了。他把鱼放在炉架上,锡纸遇热,发出“滋滋”的响,很快,鱼肉的香就飘了出来,混着青海湖的风,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倪引鹤从背包里拿出青稞面和酥油,笑着说:“等会儿煮碗青稞面,就着烤鱼,绝了!”

      柳絮时坐在画夹旁,趁着天色还亮,画着炉边的火苗——橘红色的火舌舔着锡纸,映得顾时鸣的侧脸暖暖的,她的笔尖很快,把火苗的跳动都画了下来,像活的一样。

      “你这照片,是小时候的?”肖嘉木忽然指着顾时鸣口袋里的照片,声音里带着好奇。

      顾时鸣愣了一下,伸手把照片摸出来,小心地展开——照片有点旧,却保存得很好,边角用透明胶带粘过。“嗯,是我六岁那年拍的,”他笑了笑,指尖轻轻碰过照片上的小男孩,“那时候,我跟甲住在南方的老巷里,甲是我邻居家的哥哥,比我大五岁,总带着我到处玩。”

      他把照片放在石头上,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些:“这碗凉面,是甲的奶奶做的。那时候夏天热,甲的奶奶每天都会做凉面,放很多芝麻酱和黄瓜丝,香得很。我总爱去他家蹭饭,甲的奶奶也不嫌弃我,每次都给我盛满满一碗,说‘时鸣这娃,吃得多长得快’。”

      风把鱼肉的香吹得更远了,顾时鸣翻了翻锡纸包,继续说:“甲的手很巧,会用竹篾编小篮子,会用泥巴捏小动物,还会教我画画——不是用笔画,是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巷口的老槐树,画路过的自行车,画我吃凉面时的傻样。他总说‘时鸣,以后你要当了摄影师,就把咱们巷子里的事都拍下来,等老了,就能看着照片回忆’。”

      “后来呢?”我问,指尖轻轻碰过照片上的凉面,好像能摸到当年的温度。

      “后来,甲的爸妈要去城里打工,想把他也带去。”顾时鸣的声音低了些,像被风吹得有点哑,“走的前一天,甲的奶奶做了两碗凉面,放了双倍的芝麻酱。甲把他编的小篮子送给我,说‘时鸣,这个篮子给你,以后你拍的照片,就放在里面’。他还跟我说‘等我在城里站稳了,就回来找你,咱们一起去拍巷口的老槐树’。”

      可甲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刚开始,他还给我写信,说城里的高楼很高,说他在学校里认识了新朋友,说他还是每天吃凉面,”顾时鸣把锡纸包拿下来,打开一角,鱼肉的香更浓了,“可后来,信就断了。我问甲的奶奶,她说甲的爸妈离婚了,甲跟他妈妈去了别的城市,再也联系不上了。”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竹篮——就是甲送他的那个,竹篾已经泛了黄,却很结实,里面放着几张老照片,除了那张凉面照,还有张是甲和他在槐树下的合影,两个小孩笑得眯起了眼。“我一直把这个篮子带在身边,”他把竹篮递给我,“后来我学了摄影,每次拍照,都会想起甲的话,想把那些温暖的瞬间都拍下来,像他当年希望的那样。”

      “那你后来,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甲的人?”柳絮时放下画笔,眼里带着好奇。

      顾时鸣笑了,指了指远处的经幡:“去年冬天,我在西藏的纳木错遇到了乙、丙、丁。他们是三个大学生,跟我一样,喜欢到处走,到处拍。我们一起在纳木错湖边搭帐篷,一起看星空,一起煮泡面——跟当年和甲一起吃凉面一样,香得很。”

      他拿起一张照片,是他和乙、丙、丁在纳木错湖边的合影:四个年轻人坐在湖边,身后是星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杯泡面,笑得很开心。“乙喜欢拍星空,说要把全中国的星空都拍下来;丙喜欢拍人文,总跟在当地人后面,拍他们的生活;丁喜欢拍风景,说要把每个地方的颜色都记下来。”他的眼里闪着光,“跟他们在一起,我总想起甲,想起当年在老巷里的日子——原来,温暖的人,总会在不同的地方遇到。”

      倪引鹤把煮好的青稞面端过来,碗里放了块酥油,冒着热气。“快尝尝,”她笑着说,“那个老奶奶说,酥油煮青稞面,能暖身子,在青海湖边上,就得吃这个。”

      我尝了一口,青稞面的韧混着酥油的香,暖得从喉咙一直滑到肚子里。顾时鸣也吃了一口,笑着说:“比城里的牛肉面还香!要是甲在,肯定也爱吃这个。”

      肖嘉木拿起烤好的鱼,递了一块给我:“小心烫,”他的指尖碰到我的手,带着点热,“鱼肉嫩,多吃点。”

      风里的香更浓了,有青稞面的香,有烤鱼的香,还有回忆的甜。柳絮时坐在旁边,把刚才画的火苗图拿出来,递给顾时鸣:“这是刚才画的,你烤鱼的样子,”她的脸颊有点红,“要是你喜欢,就拿去吧。”

      顾时鸣接过画,眼睛亮了,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竹篮里:“谢谢你,絮时!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照片之外的礼物!”

      天色渐渐暗了,青海湖的浪声更轻了,炉子里的火苗还在跳动,像在守护着这些温暖的故事。我翻开爷爷的日记,在新的一页写下:“青海湖傍晚,闻顾时鸣童年事,见竹篮与凉面照,知温暖如星火,纵隔千里,终会相逢。烤鱼香,青稞面暖,风里皆是回忆甜。”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亮,我们就收拾好帐篷,准备往青海湖西岸走。顾时鸣开车在前面带路,他的车是辆白色的SUV,车顶上架着相机,像个移动的摄影棚。肖嘉木开着“老解放”跟在后面,我坐在副驾,手里拿着爷爷的日记,时不时抬头看窗外的经幡——风把那些彩色的布条吹得飘起来,像风的信笺,在蓝天下轻轻晃。

      路过一片经幡林时,肖嘉木停了车。“咱们去挂条经幡吧,”他笑着说,“当地的老一辈说,在青海湖挂经幡,能祈福平安。”

      我们下车时,柳絮时正站在经幡林旁,手里拿着支画笔,对着经幡写生。她的画纸上,已经画了好几条经幡,石青、朱砂、明黄,颜色很亮,像真的在风里飘。看见我们,她抬起头,笑了笑:“这里的经幡真好看,风一吹,像在跳舞。”

      倪引鹤从背包里拿出几条新的经幡,是她在黑马河买的,上面印着藏文,颜色很鲜。“我来教你们挂经幡,”她笑着说,“要把经幡系在石头上,让风把祝福带向远方。”

      顾时鸣举着相机,在经幡林里拍照,镜头对着那些飘动的布条,“咔嚓”声不断。肖嘉木帮我把经幡系在石头上,他的手指很稳,系得很紧,像怕风把祝福吹走。“你看,”他指着远处的青海湖,“风会把经幡的祝福,带给湖里的鱼,带给天上的云,带给所有路过的人。”

      我抬头看着经幡,风把它吹得猎猎响,像在跟我说话。柳絮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经幡的低语:“我小时候,也有个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她的指尖轻轻碰过画纸上的经幡,眼里泛起了雾,像青海湖早上的雾。“他是我叔叔,”她的声音很轻,像怕碰碎了回忆,“我小时候,总爱生病,爸妈工作忙,就把我放在叔叔家。叔叔是个渔民,每天都要去海边打鱼,却总带着我一起。”

      风把经幡吹得更响了,柳絮时的声音混在风里,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梦:“那时候,我总觉得世界是灰色的,吃饭没胃口,睡觉总做噩梦,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叔叔看我这样,就每天晚上带我去海边,给我讲海里的故事——他说,海里有会发光的鱼,有会唱歌的珊瑚,还有个深海王国,里面住着善良的人,他们会把不开心的事都变成泡泡,吹向天空。”

      她蹲下来,捡起块小石子,在沙地上画了个小小的潜水艇:“叔叔还做了个小潜水艇模型,用木板和塑料瓶做的,涂成了蓝色。他说,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坐真的潜水艇,去深海看发光的鱼,去看深海王国的样子。我那时候,每天都抱着那个潜水艇模型睡觉,觉得只要病好了,就能去深海,就能变得开心。”

      “后来,你的病好了吗?”倪引鹤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很软。

      柳絮时点了点头,眼里的雾却更浓了:“好了。叔叔每天都给我做鱼汤,说喝了鱼汤,身体就会变好;他还教我画海里的鱼,说画画能把不开心的事都画走。我慢慢好起来,能吃饭了,能睡觉了,也能笑着跟叔叔去海边了。”

      可就在她八岁那年,叔叔出海打鱼时,遇到了台风,再也没回来。“那天,我抱着潜水艇模型,在海边等了整整一夜,”她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得发颤,“海水涨潮,把我的鞋子都打湿了,可我还是等,我以为叔叔会像以前一样,笑着回来,手里拿着刚打的鱼,说‘絮时,今天的鱼汤肯定香’。”

      后来,渔民们在海边发现了叔叔的渔船,还有他给她画的一幅画——画的是深海王国,里面有发光的鱼,有唱歌的珊瑚,还有个小女孩,抱着潜水艇模型,笑得很开心。“我把那幅画装裱起来,挂在房间里,”柳絮时摸了摸画夹里的画纸,“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画画,画海里的鱼,画深海的光,画叔叔说的深海王国。我想,只要我一直画,叔叔就会在深海里看着我,就会知道,我过得很开心。”

      顾时鸣走过来,手里拿着相机,屏幕上是刚才拍的经幡:“絮时,你看,”他把相机递过去,“经幡的颜色,跟你画的深海王国很像,石青的天,朱砂的光,明黄的鱼,像叔叔说的那样,很美。”

      柳絮时看着相机里的经幡,眼里的雾慢慢散了,露出了笑:“真的很像,”她拿起画笔,在画纸上添了几笔——在经幡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潜水艇,潜水艇的窗户里,有个微笑的叔叔,正对着外面的小女孩挥手,“我要把这个画下来,送给叔叔,告诉他,我在青海湖,看到了像深海一样美的经幡,看到了像他一样温暖的人。”

      肖嘉木从车里拿出瓶水,递给柳絮时:“喝口水,”他的声音很轻,“叔叔肯定知道,他的絮时,现在很开心,很勇敢。”

      柳絮时接过水,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风把经幡吹得更响了,像在回应着这个故事,像叔叔在远方,轻轻说了声“絮时,加油”。我翻开爷爷的日记,在新的一页写下:“青海湖经幡林,听柳絮时说深海事,见潜水艇与叔叔画,知思念如经幡,风不停,念不止。画里深海有光,画外人间有暖,皆是心安。”

      中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了青海湖西岸的一个小村落。村子不大,都是藏式的小房子,屋顶铺着红色的瓦片,墙上画着彩色的图案——有经幡,有牦牛,还有格桑花,像把青海湖的颜色都画在了墙上。村口有个小小的酸奶摊,摊主是个藏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上系着红绳,红绳上挂着小小的银铃,一动就“叮铃”响。

      “快来尝尝我的酸奶!”她看见我们,笑着挥手,声音像青海湖的水,清亮亮的,“我叫卓玛,这酸奶是我阿妈早上刚做的,放了很多酥油,甜得很!”

      我们围到摊前,卓玛给我们每人递了碗酸奶——碗是粗瓷的,酸奶是乳白色的,上面撒了层白砂糖,还放了颗小小的格桑花,像朵小太阳。我尝了一口,酸得眯起眼,却又带着酥油的香,甜得发蜜,像把青海湖的阳光都喝进了嘴里。

      “卓玛,你这酸奶,比城里的好吃多了!”倪引鹤笑着说,又添了一碗。

      卓玛的脸有点红,挠了挠头:“阿妈说,做酸奶要用心,用青海湖的水,用自家的牛奶,还要放一点点心意,这样做出来的酸奶才好吃。”她从摊下摸出个布包,里面装着些晒干的格桑花,“这些是我去年夏天摘的,放在酸奶里,又香又好看,你们要是喜欢,我送给你们。”

      顾时鸣举着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卓玛递格桑花的样子——阳光落在她的辫子上,银铃闪着光,她的笑像格桑花一样,亮得晃眼。“卓玛,你知道格桑花的故事吗?”他笑着问。

      卓玛眼睛亮了,坐在摊前的小板凳上,给我们讲起了格桑花的故事:“阿妈说,格桑花是神花,能带来幸福。很久很久以前,村里有个叫达瓦的小伙子,他很勇敢,也很善良,每天都去山上放羊,还帮村里的老人挑水、砍柴。有一年,村里闹旱灾,草都枯死了,羊也没了吃的,老人们都很着急。”

      她顿了顿,拿起颗格桑花,放在手心里:“达瓦说,他要去神山找神水,救村里的人。他走了七天七夜,翻过了很多山,跨过了很多河,终于找到了神山。神山上的女神说,要想得到神水,就得把自己变成一朵花,永远开在村里,给大家带来幸福。达瓦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后来呢?”柳絮时放下画笔,眼里带着好奇。

      “后来,达瓦就变成了一朵格桑花,开在村口的草地上,”卓玛的声音软下来,“女神把神水洒在了村里,草又绿了,羊又有吃的了,村里的人又过上了好日子。从那以后,村里就开满了格桑花,阿妈说,每一朵格桑花,都是达瓦的化身,在守护着我们。”

      她站起来,指着村口的草地:“你们看,那里的格桑花开得最旺,就是达瓦变的那朵花的地方。每年夏天,我都会去那里摘格桑花,放在酸奶里,就像达瓦在跟我们一起分享幸福。”

      倪引鹤从背包里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把卓玛送的格桑花放进去:“卓玛,我要把这些格桑花放进我的博物馆,”她笑着说,“等博物馆开了,我就跟来的人说,这是青海湖西岸卓玛送的格桑花,是达瓦的化身,能带来幸福。”

      卓玛的眼睛亮了,拉着倪引鹤的手:“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去你的博物馆吗?我想看看达瓦的格桑花,还想给来的人做酸奶,告诉他们达瓦的故事。”

      “当然可以!”倪引鹤点头,从饼干盒里拿出那块刻着“平安”的玛尼石,递给卓玛,“这个送给你,是转湖的老阿妈送的,能保佑你和阿妈平安幸福。”

      卓玛接过玛尼石,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像捧着件宝贝:“谢谢你们!要是你们下次再来,我给你们做最好吃的酸奶,还带你们去看达瓦的格桑花,去听阿妈讲更多的故事。”

      我们要走的时候,卓玛从摊下摸出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些新鲜的格桑花,递给我们:“路上拿着,放在车里,香得很,也能带来幸福。”

      车开的时候,卓玛还站在村口,手举在半空,辫子上的银铃“叮铃”响,像在跟我们告别。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格桑花的香,怀里的布袋子还留着卓玛的温,像把青海湖的幸福,都装在了里面。

      肖嘉木把车开得很慢,我从车窗里看出去,村口的格桑花在风里飘,像达瓦在挥手,像卓玛的笑,像所有温暖的故事,都在青海湖的蓝天下,轻轻绽放。

      晚上,我们在青海湖西岸的营地搭了帐篷。顾时鸣支起了相机,对准了夜空,准备拍星空;倪引鹤在石头上摆好了她的老物件,借着月光,给我们讲每个物件的故事;柳絮时坐在画夹旁,对着星空写生,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像在画星星的轨迹。

      肖嘉木生了堆火,火苗跳动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草地上,像和星空叠在了一起。我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爷爷的日记,翻看着这几天写下的故事——倪引鹤的画板、顾时鸣的竹篮、柳絮时的潜水艇、卓玛的格桑花,每个故事都像颗星星,在日记里闪着光。

      “咱们来个约定吧,”倪引鹤忽然开口,手里拿着那个铁皮饼干盒,“等我的博物馆开了,咱们都来这儿聚,顾时鸣给博物馆拍照片,柳絮时给博物馆画画,我给大家讲新的故事,肖嘉木和颜云深,就给大家讲咱们在青海湖的日子。”

      顾时鸣笑着点头,调整着相机的参数:“好啊!我要把青海湖的星空拍下来,挂在博物馆的墙上,告诉来的人,这里的星空,是我见过最美的星空。”

      柳絮时也笑了,举起刚画好的星空图:“我要把这张画送给博物馆,画里有咱们五个人,坐在青海湖边,看着星空,像现在一样。”

      肖嘉木握住我的手,指尖轻轻扣着我的手指,声音很认真:“好,我们来约定。不管以后走多远,不管过多久,只要博物馆开了,我们就来这儿聚,就像现在一样,一起看星空,一起听故事,一起煮青稞面。”

      我点头,把爷爷的日记翻到新的一页,在月光下写下:“青海湖西岸,星空下,与倪引鹤、顾时鸣、柳絮时约,待博物馆开,再聚于此。火暖,星亮,风柔,皆是约定的甜。”

      火苗还在跳动,星空还在闪烁,青海湖的浪声轻得像耳语,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像青海湖的水,像经幡的风,像格桑花的香,永远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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