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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无声的邀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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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永被正式批捕,后续的司法程序有条不紊地展开。媒体对这起连环案件的报道铺天盖地,刑侦支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也收获了应有的荣誉。结案报告堆积在司编年的办公桌上,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过去几十个日夜的煎熬。
结案后的几天,支队的气氛明显松弛下来,多了些久违的笑语和烟火气。但司编年和蔺才离之间,却似乎陷入了一种比办案时更微妙的停滞。
那场关于七年前足迹记录的质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石子却沉在了水底。司编年没有旧事重提,蔺才离也绝口不提。两人依旧同进同出,配合默契地处理着积压的其他案件和结案事宜,交流简洁高效,用的还是那些外人听来云里雾里的短句和眼神。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司编年会注意到蔺才离在食堂几乎没动几下筷子就放下,然后默不作声地去便利店买同一个牌子的三明治。他会在他连续伏案几个小时后,起身去倒水时,顺手将一杯温度刚好的茶放在他手边。这些细微的举动,在过去的七年里也时有发生,但此刻,却似乎被赋予了一层更深的意味。
蔺才离则变得更加沉默。他常常在深夜独自留在分析室,对着已经清空大半的白板出神,上面只剩下一些未破旧案的零星线索和赵永案件的时间轴残影。有时司编年推门进去,会看到他站在窗前,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这天下午,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赵永案物证链的确认文件,司编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对面办公桌后的蔺才离。他正对着一份陈年卷宗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是另一桩与艺术圈相关的旧案,但与赵永无关。
“下班。”司编年站起身,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蔺才离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聚焦。“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市局大楼。夕阳将天空染成暖橙色,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司编年没有去开那辆公务SUV,而是走向了旁边一条熟悉的、通往附近老居民区的小路。这是他们偶尔加班后,会一起去吃碗面的地方。
蔺才离脚步顿了顿,跟了上去。
面馆依旧狭小油腻,老板熟稔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很快端了上来,氤氲的白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司编年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头吃面,没有说话。蔺才离也沉默地吃着,动作斯文,却比平时慢了许多。
面吃到一半,司编年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醋瓶,往自己碗里倒了些,然后,极其自然地将醋瓶推到了蔺才离手边。
蔺才离喜欢吃醋,很酸的那种。这是司编年观察了七年才知道的,连蔺才离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小习惯。
蔺才离看着那瓶醋,动作停滞了几秒。他抬起头,看向司编年。司编年正低头吹着面条的热气,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但他们都明白,这不是。
蔺才离伸出手,拿起醋瓶,往自己面汤里缓缓倒入深色的液体,比平时倒得更多。酸涩的气息弥漫开来。
“青石巷文化站的记录,”司编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是在讨论天气,“我让人重新整理了一遍。当年在那里待过的人,名单比想象中长。”
蔺才离握着醋瓶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有个负责管理器材的临时工,也在名单上。名字叫李国华。”司编年夹起一筷子面,没有看蔺才离,“七年前‘7·21’案发后不久,他就因为偷窃文化站一些废弃的金属零件被开除了。据说,他右手腕也有伤,是工伤。”
蔺才离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屏住了一瞬。他缓缓放下醋瓶。
司编年继续说着,语气依旧平淡:“当年现场足迹混乱,有多人出入。最初的记录里,确实包含了李国华的鞋印特征,但因为他有不在场证明(虽然很薄弱),加上后来调查方向转移,他的信息就被归档了,没有重点标注。”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蔺才离,“当年的勘查记录人员众多,信息汇总时出现疏漏,也属正常。”
这是在解释。解释为什么七年前的足迹特征没有被重点突出,为什么蔺才离可能“忽略”或“未重点提及”这一点。他没有直接问“你当年是不是故意隐瞒”,而是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基于客观情况的解释。
他在给蔺才离一个台阶。也是在告诉自己,那道裂痕,或许并非源于背叛或隐瞒,而是源于复杂案件调查中难以避免的信息偏差。
蔺才离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听懂了司编年话里的维护和……信任。
良久,他垂下眼睫,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酸汤,低声道:“李国华……我后来私下查过他。案发后不久,他就离开了霖市,下落不明。”
司编年心中一震。蔺才离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李国华的存在,甚至在官方调查之外,自己进行过追踪!这意味着,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怀疑李国华与“7·21”案有关,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没有将这条线索正式纳入调查记录。
为什么?
司编年没有问出口。他看着蔺才离搅动汤勺的、微微用力的手指,看着他低垂的、掩藏着情绪的眼睑,将那个问题压回了心底。
有些真相,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信任,才能浮出水面。
“嗯。”司编年最终只是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面要凉了。”
两人不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剩下的面。结账,走出面馆。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散了面馆的油腻气息。
走在回市局停车场的路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那个八音盒的齿轮,”快到车边时,蔺才离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晚风吹散,“赵永画里的符号……和李国华当年偷走的零件上的厂标,很像。”
司编年脚步一顿,猛地看向他。
蔺才离没有回头,径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编年站在原地,消化着这个信息。蔺才离不仅仅是在侧写赵永,他一直在暗中比对赵永的行为模式与李国华可能的关联!他甚至在赵永的疯狂涂鸦中,找到了与李国华偷窃物品相关的细节!
这意味着,蔺才离可能很早就意识到,“7·21”案的真相远比表面复杂,甚至可能牵扯到不止一个人。而他选择独自追查这条线,直到赵永案发,DNA证据将两案明确串联。
司编年坐进驾驶室,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转过头,看着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蔺才离。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忽然明白,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屏障,或许并非源于不信任,而是源于蔺才离独自背负的、更沉重的秘密和更危险的探寻。他把自己隔绝在外,可能是一种……保护。
“才离。”司编年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蔺才离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司编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是搭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重复,加重了语气:“是彼此的后背。”
他没有说更多,但所有的意思都在这句话里——无论你背负着什么,无论前面有什么,我们一起。
蔺才离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着司编年,看着那双沉稳如山、此刻却写满了坚定和不容退缩的眼睛。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呼吸交错的声音。
许久,许久。
蔺才离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
“嗯。”
这一次,不再是敷衍,不再是回避。那一声短促的音节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重,和一种悄然破冰的回应。
司编年收回目光,发动了汽车。引擎低吼着,载着两人驶入流光溢彩的夜色。
案件已结,阴影未散。但有些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通往彼此世界的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结案后的第一次双休日,霖市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炽烈,驱散了连日阴雨带来的黏腻感,也仿佛要将盘踞在刑侦支队上空许久的血腥气一并蒸发。
司编年是被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晒醒的。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在非任务状态下自然醒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几分钟,案件卷宗的残影和蔺才离沉默的侧脸在脑海中交替闪过。他拿起床头的手机,屏幕干净,没有紧急呼叫,只有几条系统推送和天气预报。
他划掉通知,手指在通讯录里“蔺才离”的名字上停顿了片刻。没有拨出去。他放下手机,起身洗漱。
冰箱里空空如也。司编年套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抓起钥匙和钱包,决定去附近的超市采购。走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周围是周末悠闲的人群,孩童的嬉笑声、小贩的叫卖声、汽车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鲜活而陌生的喧闹。他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仿佛刚从某个阴暗的洞穴里走出来。
在生鲜区挑选水果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个熟悉的、清瘦挺拔的身影。
蔺才离。
他站在冷柜前,微微蹙着眉,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酸奶,似乎陷入了选择困难。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那块从不离身的黑色腕表。阳光透过超市的玻璃顶棚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周身那种惯常的疏离感。
司编年没有立刻上前。他隔着几排货架,静静地看着。他看到蔺才离最终伸出手,拿起的还是那个他吃了很多年的、原味无糖的品牌,然后转身,走向蔬菜区。
司编年推着购物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蔺才离的采购很有条理,但种类极少,几乎都是耐存放的根茎类蔬菜和速食产品,透着一种长期独居形成的、将就应付的敷衍。他在一排西红柿前停下,拿起一个看了看,又放下,似乎对色泽不太满意。
司编年推着车走过去,停在他身边,极其自然地从一堆西红柿里挑出几个饱满红润的,放进自己的购物车,然后看向蔺才离:“还要什么?”
蔺才离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出现,只是目光在他购物车里那几颗格外漂亮的西红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摇了摇头。“够了。”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司编年也没再多问,推着车继续往前走。蔺才离沉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就像他们无数次出现场时一样。
接下来的采购,变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司编年会在挑选肉类时,顺手拿起一份蔺才离偶尔会吃的鱼类;会在经过调料区时,拿上一瓶上好的陈醋;会在零食区,掠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拿起两盒苏打饼干——那是蔺才离熬夜时偶尔会用来垫肚子的东西。
蔺才离始终沉默,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在司编年将一盒鸡蛋小心地放入购物车时,他伸出手,轻轻扶了一下旁边容易滚落的洋葱。
结账时,司编年动作利落地将两个购物车的东西合并到一起,刷卡付款。蔺才离站在一旁,看着收银台上迅速堆积起来的、远超他平日采购量的物品,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已经装袋的东西提起最重的两袋。
走出超市,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两人手里都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上去坐坐?”司编年看向马路对面自己住的那栋公寓楼,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但提着袋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是一个打破界限的邀请。七年搭档,他们无数次生死相托,却从未真正踏入过对方的私人领域。那是一条心照不宣的界线,划分着工作与生活,搭档与……其他。
蔺才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公寓楼,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街道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
司编年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他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也能看到蔺才离垂在身侧、提着塑料袋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力道。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几秒钟。
蔺才离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看向司编年,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嗯。”
司编年感觉胸口那块盘踞多日的、无形的东西,似乎随着这一个音节,悄然松动、消散了一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率先向马路对面走去。
蔺才离跟在他身后。
公寓在十二楼,视野开阔。陈设极其简单,冷色调,整洁得近乎没有人气,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司编年将购物袋放在厨房流理台上,开始分门别类地往冰箱里收纳。
蔺才离站在客厅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个陌生的空间。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书架上满满的专业书籍和卷宗复印件,墙上挂着一幅霖市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一些地点。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个功能齐全的作战指挥部。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阳台上一盆长势不错的绿萝上,那是这间冷硬公寓里唯一的、鲜活的绿色。
司编年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瓶冰水,递给他一瓶。
“坐。”
蔺才离在沙发上坐下,姿势依旧带着点惯常的收敛。他拧开水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司编年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半个客厅,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没有案件需要讨论,没有指令需要下达。突如其来的独处,让习惯了用工作和危险填充时间的两人,都感到一丝微妙的无所适从。
沉默在蔓延,但并不让人窒息。那是一种探索性的、带着试探的安静。
司编年看着蔺才离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线条,看着他握着水瓶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他想起审讯赵永前那道裂痕,想起面馆里那瓶醋,想起车上那句“我们是搭档”。
他想问的很多。关于李国华,关于七年前他独自追查了什么,关于那道屏障后面究竟藏着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新闻频道正在重播赵永案告破的新闻发布会,画面上市局领导正在宣读通稿。
司编年立刻换了个台,是一个正在播放老电影的频道。黑白影像,舒缓的配乐,与窗外明媚的日光格格不入,却奇异地缓和了室内的气氛。
蔺才离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似乎在看,又似乎没看。
司编年将遥控器放在一边,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阳光晒在脸上,暖洋洋的。他能听到电影里人物的对白,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也能听到身边另一个人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缓缓笼罩下来。
他不知道蔺才离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那道屏障何时才能彻底消除。但他知道,有些改变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
就像他今天发出的这个邀约,就像蔺才离踏出的这一步。
他们依旧话很少。
电影演了些什么,司编年并没看进去。他只是闭着眼,感受着这难得的、没有案件、没有血腥、只有阳光和彼此呼吸的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睁开眼,看到蔺才离站起身,走向厨房。
过了一会儿,蔺才离端着一盘洗好的、红得剔透的西红柿走了出来,放在司编年面前的茶几上。那是司编年在超市里挑的。
然后,他拿起自己那瓶还没喝完的水,又重新坐回了沙发,拿起遥控器,将电影的音量调低了一些。
司编年看着那盘西红柿,又看看重新专注于电视屏幕(虽然眼神依旧没什么焦点)的蔺才离,拿起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
汁水丰盈,酸甜可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盘子往蔺才离那边推了推。
蔺才离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落在那盘西红柿上,停顿了几秒,然后,也伸出手,拿起了一个。
阳光静静地洒满客厅,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经历着悲欢离合。两个沉默的男人,坐在同一片阳光下,分享着一盘普通的西红柿。
没有言语,没有触碰。
但有些东西,就在这片无声的日光里,悄然生根,缓慢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