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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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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寻现在虽然酒精上头,胆子肥了不少,但也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是周辞越绝不能被触碰的逆鳞。哪怕是现在,他也不敢去赌,周辞越是否已经对这类事情释怀了。
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十七岁的盛寻对此还曾嗤之以鼻。
他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冷眼旁观着楼下那场父子间的风暴,实在不明白那些人究竟看上了周辞越什么。
脾气暴躁得像个超雄综合症的炸药桶,又浑身散发着“老子天下第一”的装逼气息,除了那张脸,简直一无是处。
他还想起来,后续其实还有一段插曲。
那个挨了打的发小,在康复之后,居然偷偷跑来找过他。当时周辞越已经把对方全面拉黑,并且为了彰显叛逆,整整一个月没回家,正和他当时交往的那个小女朋友在外面厮混。
那个男生拜托盛寻,把一封信转交给周辞越。
当时盛寻其实看那个发小也挺不爽的。在那个非黑即白的年纪,他的逻辑很简单:周辞越是他的敌人,那周辞越的朋友,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他非常敷衍地接过了那封信,回到家后,看也没看,就像扔一张废纸一样,随手把它扔到了周辞越空无一人的房间的书桌上。
结果,就是那么巧。
当天深夜,周辞越就从外面回来了。
盛寻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
当时他的睡眠质量非常糟糕,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勉强入睡。
那天他刚有了一点睡意,就被楼下周辞越房间里传来的巨大动静给惊醒了。
紧接着,是周辞越的咆哮。
他像是彻底发了疯,整个大宅的人都被他吵醒。他冲出房间,手里攥着一个被揉成了废纸团的信封,愤怒至极地嘶吼着:“是谁!是谁把这东西放在我桌上的?!”
他虽然在问“是谁”,但那双充血的、像是要吃人的眼睛,却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刚从房间里出来的盛寻。
刚睡着就被一个疯子吵醒,盛寻的起床气比天还大。
药物带来的昏沉感和被强行剥夺睡眠的暴怒混杂在一起,让他也瞬间炸了。
“是我放的,” 他迎着周辞越的目光,声音里满是寒意,“怎么样?”
面对眼前那只因极致的羞耻和愤怒而发疯磨牙的小狮子,十七岁的盛寻毫无退让,暴怒地回瞪了过去。
那一刻,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作用。
两个少年积压已久的矛盾和怒火,因为一封信,彻底引爆。
他们几乎是同时冲向对方,凶狠地扭打在了一起。
那是盛寻和周辞越之间,打得最凶的第二次架。
……
“嘶。” 盛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一拳的痛感。记忆的余温,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晃了晃脑袋,将那些混乱的过往甩出去,再看向对面的周辞越时,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
还是算了。有些旧疤,揭开来对谁都没好处。
周辞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盛寻,像是要看穿他皮囊之下,那些正在翻涌的回忆和情绪。
“你在想什么?”他问。
被这样专注地注视着,盛寻感觉脸颊上的热度又攀升了几分,混杂着酒精和心事,烧得他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端起面前那杯“西伯利亚快车”,用一个谎言来搪塞:
“没什么,只是想起留学时候喝过的一些鸡尾酒,味道和这里做的,总是有点区别。”
他朝着周辞越露出一个淡笑,将杯子放下,发出一声轻响。“好了,我吃得差不多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点的吗?”
盛寻内心有点想结束这场晚饭了。
那些被勾出来的陈年旧事,像沉在水底的淤泥,被搅动起来后,让今晚的空气都变得浑浊。
然而,他的话被一位突然走近的侍者打断了。
“先生,您的甜品。”
侍者将一盘精致的甜点轻轻放在了桌子中央。
纯白色的慕斯被做成了一个漂亮的半球形,表面光滑如镜,顶端点缀着一颗色泽鲜红、娇艳欲滴的新鲜草莓,旁边还俏皮地立着一片翠绿的薄荷叶。
是草莓雪域慕斯。
就是盛寻最初在菜单上犹豫过的那款。
盛寻疑惑地看向周辞越:“你点的?”
周辞越点了点头,神色自然:“在你去洗手间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像是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你不是喜欢吃草莓吗?”
盛寻彻底懵了。
他懵的点不仅在于周辞越居然会主动给他点甜品这个行为本身,而且周辞越笃定地认为——他喜欢吃草莓。
事实上,盛寻对甜食的兴趣寥寥,对草莓这种水果更是谈不上喜好。不能说讨厌,但也绝不在他会主动选择的食谱范围内。
周辞越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错误结论?
盛寻张了张嘴,本想说“其实我不……”,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看着周辞越那坦然的眼神,盛寻忽然觉得,纠正这个错误似乎没什么必要。
他为的不是那份甜品,而是周辞越居然能够记住、并且在意他某个“喜好”的这份心意。
“……谢谢。”盛寻拿起小勺,轻声说道。
他挖起一勺洁白的慕斯,连带着一小块草莓果肉,送入口中。
冰凉细腻的口感瞬间包裹住舌尖,浓郁的奶香和草莓特有的酸甜滋味融合在一起,在口腔中化开。
很甜。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周辞越那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明情绪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打架的时候吗?”
盛寻握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当然记得。每个人对自己人生中经历的各种“第一次”,总是记忆犹新。
只是时隔多年,那次打架的起因,在他的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成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可现在,当他看到眼前这份慕斯上那颗鲜红欲滴的草莓时,那段模糊的记忆,忽然就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
那天,他下午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包装精美的草莓蛋糕放进了冰箱里。然后,他回房去画室赶稿。
可是,当他傍晚时分下楼,推开客厅门时,看到的却是如同灾难片现场一般的场景。
他放在冰箱里的那个草莓蛋糕,已经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惨不忍睹的奶油残骸。
而周辞越,正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像一群未开化的野猴子,互相追逐打闹着,把奶油当成雪球,扔在对方的脸上、头发上、昂贵的衣服上,甚至在米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狼藉的印记。
那一瞬间,盛寻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液“轰”地一声,直冲头顶。
他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在周辞越和他的朋友们诧异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用尽全力地,一拳挥在了周辞越那张沾满了奶油的、仍在笑着的脸上。
盛寻无意识地用舌尖舔着唇上残留的慕斯甜味,回忆的热度尚未褪去,耳边忽然再次响起周辞越低沉的声音:
“抱歉。”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盛寻心底那片被搅浑的湖里,激起了一圈复杂的涟漪。
他看着勺子里那团雪白得完美的慕斯。
他不喜欢甜食,不管是现在,还是曾经。
他当时之所以会那么生气,那么无法抑制地挥出那一拳,从来就不是因为那个廉价的草莓蛋糕本身。
而是因为,那个蛋糕,是他亲生父亲送给他的。
那是在他生日的前两天,也是他亲生父母离婚后,他父亲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望他。
来之前,父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询问他是否有空,将见面的日期和时间一改再改,最终才敲定下来。地点约在一个离家很远、不起眼的小咖啡馆里。这一切,当然是瞒着他母亲的。
盛寻记得,那天父亲显得格外局促不安,这是他面对自己和母亲时一贯的神情。他是一个再老实本分不过的男人,性格温吞,不善言辞,可惜,他没办法驾驭他那位永远光芒四射、强势好胜的妻子。
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很久,最后,父亲像是完成什么重要仪式一般,将那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盒子,轻轻地推到了盛寻面前。“生日快乐,寻儿。爸爸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他的眼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希冀和讨好,“店员说,小孩子都喜欢这个。”
或许在他眼里,无论长到多大,儿子都还是那个喜欢甜食的小孩子。
可盛寻那时已经不小了。
回去的时候,盛寻提着那份沉甸甸的蛋糕。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追随着他的目光。
他爸一直站在咖啡馆门口,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才转身离开。
其实,盛寻在拐弯处就停了下来。
他靠在墙后,探出头,看着父亲离开的身影。
那是一个颓然而落寞的后背。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肩膀微微垮塌着,是一个在婚姻中彻底失败的男人的背影。
但那缓慢的步履中,却又夹杂着一丝与儿子久违相见后,不愿散去的喜悦。
两种矛盾的情绪,交织在年少的盛寻心头。
盛寻默默地提紧了手中的蛋糕。他知道,这个甜得发腻的蛋糕带回家后,或许他只会象征性地吃上一口,就将它扔到一边;又或者,它会一直静静地待在那个巨大的冰箱里,待上好几天,直到被家里的保姆发现后直接扔掉。
它本身是什么味道,会被如何处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那个男人小心翼翼捧过来的、笨拙的爱意。
但盛寻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份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的、沉甸甸的心意,会在周辞越和他那群朋友的手中,以那样一种不堪的、被肆意践踏的方式,变成一场狂欢后的滑稽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