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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烟火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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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跟着梅朵阿姨和扎西师傅,终于走进了那座依山傍水的小村落。
眼前的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门廊下、院墙头,甚至路边的玛尼堆和经幡杆上,都摆满了一盏盏摇曳的酥油灯。
那光芒并不刺眼,是一种温暖柔和的橘黄色,在夜色中跳动着,成千上万盏汇聚在一起,将整个村子照得亮如白昼,却又比白昼多了无数分神圣与宁静的暖意。
灯盏大多是手工打造的铜制或铁制小杯,里面盛着清澈的酥油,一根灯芯在其中安静地燃烧,散发出令人心安的光晕和特有的醇厚香气。
村民们,无论老少,都穿着节日盛装,脸上带着淳朴而虔诚的笑容。
或在添加灯油,或手持转经筒低声诵经,或互相微笑着打招呼。酥油气息混合着桑烟,孩子们在灯火的海洋间追逐嬉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赵若华忍不住低声惊叹:“太美了……”
“感觉心灵都被净化了……”张晨也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梅朵阿姨自豪地笑着,带领他们沿着灯火璀璨的村中小道慢慢行走,感受这份无处不在的光明与祥和。她不时地用藏语和相熟的村民打招呼,对方也会热情地回应,好奇而友善地打量着这群同行的科研人员。
他们来到村子中央的小广场,这里更是灯火的中心。
一座不大的寺庙前,酥油灯摆成了繁复的图案和宝塔形状,光芒最为集中璀璨。
许多村民围坐在这里,在一位年长喇嘛的带领下,齐声诵念着经文,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与万千灯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直击人心的强大力量。
林霁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这份强烈的信仰氛围和视觉震撼,只觉得心胸无比开阔,连日来的担忧和沉重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光亮驱散了不少。
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寰,只见他正微微仰头看着那片璀璨的灯海,侧脸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也清晰地倒映着点点光芒,仿佛有星河流转。
“今晚我们就不回站里了,”梅朵阿姨趁着诵经间隙,低声对大家说,“我已经和老爹家说好了,他们家有地方,愿意接待我们住一晚。明天白天还有更热闹的集市呢,带你们好好逛逛!”
诵经祈福活动持续了很久,结束后,梅朵阿姨便带着他们来到村子东头的一户人家。
格桑老爹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藏族老人,和他的老伴、儿子、儿媳以及两个小孙子热情地迎了出来。他们家的院子很宽敞,同样点满了酥油灯,温暖而明亮。
“扎西德勒!欢迎欢迎,快请进!”老爹用带着口音的汉语热情地招呼,给每位客人都献上了洁白的哈达,老阿妈则端来了热腾腾的酥油茶和香甜的糌粑。
大家被这淳朴而热烈的欢迎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道谢。
主人家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手抓羊肉、血肠、风干牛肉、奶渣、以及一种用青稞面做的节日特色点心“卡赛”。
大家围坐在主屋的藏式火塘边,吃着美食,喝着青稞酒。
格桑老爹的儿子还会说一些普通话,兴致勃勃地向他们介绍村里的生活和明天的集市。
陈寰话依旧不多,但也会在敬酒时礼貌地回应,安静地听着大家的交谈。
林霁坐在他旁边,能感受到他偶尔还会因为小孙子淘气的举动而微微扬起嘴角。
当晚,男士们被安排在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房里打地铺,女士们则和主家女眷一起睡。
被褥好似都带着酥油和燃灯的气息,大家挤在一起,觉得格外温暖和有趣。
第二天清晨,林霁是在清脆的鸟鸣和酥油茶的香气中醒来的。
老阿妈已经早早起来,熬好了茶,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
白天的村落又是另一番景象,经过昨夜灯火的洗礼,仿佛空气都变得更加清新纯净。
村中的小广场上,已然热闹起来,一个临时的集市形成了。
附近几个村子的牧民和手工艺人都带着自家的产品来赶集,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新鲜的牦牛奶酪、自家织的氆氇、色彩鲜艳的邦典、手工打造的藏刀、各种骨质和松石项链首饰、唐卡、经幡、以及更多的酥油和青稞酒。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的寒暄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梅朵阿姨带着大家穿梭在集市中,不时用藏语和摊主们聊上几句,还会帮大家砍价。
林霁对那些草药和奶制品特别感兴趣,陈寰在一个卖天然矿物晶体和化石的小摊前驻足看了好久。张晨他们则对藏刀和首饰爱不释手,琢磨着买些回去当纪念品。
阳光洒在每个人身上,暖洋洋的。
林霁手里拿着刚买的热乎乎的奶渣饼,凑到陈寰身边,指着不远处一个卖手工木碗的摊位:“陈老师,你看那个怎么样?感觉泡面应该挺合适的。”
陈寰闻言,看了一眼那些做工朴拙却别有韵味的木碗,又看了看林霁亮晶晶的眼睛:“嗯,容量看起来不错。”
两人在热闹的集市上又逛了一会儿。
那座昨夜灯火辉煌的小寺庙,白天里香客依旧络绎不绝,桑烟袅袅,气氛庄严肃穆,传来低沉的法号声和绵密的诵经声。
进出的大多是当地的藏族同胞,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转经筒,步履蹒跚却眼神无比坚定,有风尘仆仆的信徒,额头上还带着长期叩拜留下的印记,也有父母牵着孩子步入殿内祈福,甚至还有年轻的恋人,在进入寺庙前互相整理着衣襟,眼神交汇间充满了甜蜜和对未来的期盼。
林霁本来还想好奇去看看,一见这摩肩接踵的阵仗,还是罢了。他们退到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看着那些虔诚的身影。
之前在总医院,他也见过不少从牧区远道而来磕长头朝拜的人,浑身尘土,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但眼神里的光却亮得惊人。听说有些人是从青海,甚至四川阿坝那边,一路磕着头过来,要花上好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就为了来到拉萨或者某个神圣的湖泊或神山朝拜。
他想起了那些画面,信徒们全身匍匐在地,额头轻叩地面,起身,前行三步,再次匍匐……周而复始,用身体丈量着漫长的朝圣之路,风雨无阻。
听着林霁的叙述,陈寰道:“他们的虔诚和毅力,确实值得尊重。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文化传统。”
林霁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保留,侧头看他:“陈老师似乎不太认可这种方式?”
陈寰的目光扫过那些虔诚的身影,又望向远处巍峨的雪山和湛蓝的湖泊:“我尊重每个人的信仰选择和文化习俗。”
林霁等着他继续。
“……但从科学的角度看,将个人的愿景、命运的寄托过于依赖对某种虚无缥缈的神性或者特定自然物的崇拜,并付出巨大的甚至可能损害自身健康的代价,其实际效用值得商榷。自然万物运行的规律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人的祈祷或叩拜而改变。”
林霁笑:“愿闻其详。”
“我更相信通过观察、实验、逻辑推理来认识这个世界,通过切实的行动来改变境遇。就像我们研究冰川湖泊,数据不会因为我们的愿望而变得好看或难看,它就在那里,客观也真实。”
林霁听着,想起了之前野外考察时,大家讨论冰芯气泡的场景。
当时所有人都被那种“与远古对话”的浪漫色彩所打动,纷纷感慨其壮丽与悲怆之美。
但现在仔细回想,陈寰当时虽然参与了讨论,但他的表述始终围绕着客观术语,而非对于所谓浪漫的感触。
林霁好奇:“哎,陈老师,既然你觉得将愿景寄托于虚无缥缈不太靠谱,那你刚才在集市上,在那些个卖矿物晶体和化石的小摊前驻足看了那么久,又是为什么?我记得这些东西在当地人眼中也是有特殊意义的?”
陈寰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认真地回答:“那不一样。我观察矿物和化石,是基于它们客观存在的物理化学属性、形成机制以及所记录的地质环境信息。它们的价值在于其本身蕴含的、可供解读的科学事实,而不是被人为赋予的、超自然的祈福或象征意义。我欣赏的是自然规律作用下的鬼斧神工,以及通过研究它们所能揭示的客观真理。”
他的回答严谨而清晰,完全符合一个科学家的思维模式。
林霁听完,忍不住扶额笑了出来,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陈老师,你还真是……一点浪漫细胞都不剩了啊?绝对的理性主义者!照你这么说,那星空不也就是一堆发光的气体球和岩石?极光就是太阳风粒子撞击高层大气?一点想象空间都不给留?”
“所以你之前从不往玛尼堆上放石头,也是因为这个?觉得那只是无意义的石块堆砌,是一种……嗯,缺乏实际效用的情感寄托?”
陈寰点了点头,表情坦然:“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科研人员尊重一切客观现象和规律,但不应沉迷于主观的、无法验证的臆想和寄托。我认为这是基本的科学精神。”
林霁看着他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
“陈老师啊陈老师,”林霁摇着头,笑容却更深了,“唯物主义也不是这么用的吧?它说的是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的,物质决定意识,可没说不让人们对世界抱有美好的想象和情感啊。欣赏星空的壮丽和知道它是发光的气体球又不矛盾!觉得冰芯气泡浪漫,和明白它是古气候档案也不冲突嘛!”
“就像那些朝拜的人,他们的行为在你看来或许低效甚至损害健康,但那份虔诚和坚持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极其强大和珍贵的人类精神和情感力量?这种力量,有时候能支撑人度过科学暂时无法解决的难关呢。”林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的感觉,有时候也是很实在的哦。”
与昨夜万千酥油灯创造的宁静圣洁不同,今晚的村中央广场上,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噼啪作响的干柴燃烧着,跃动的火焰蹿得老高,将周围每个人的脸庞都映照得红彤彤的,也驱散了高原夜间的寒意。
一场充满欢腾气息的篝火晚会已然开始。
梅朵阿姨乐呵呵地给围坐在一起的学生们分发着刚烤好的羊肉串、热乎乎的土豆和香甜的奶渣包:“多吃点多吃点!跳起舞来才有力气!”
张晨他们几个吃得满嘴流油,兴奋地看着场地中央已经开始随着音乐节奏摆动身体的人们。
林霁手里也拿着两串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笑嘻嘻地挤到陈寰旁边,递给他一串:“陈老师,快尝尝!香得很!”
陈寰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小口地吃着。
音乐是由几位村民现场演奏的,有人拉动着牛角胡,有人敲着柄鼓,还有人吹着清亮的笛子,简单的旋律却极具感染力,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想跟着摆动。
林霁正大快朵颐,就见几个穿着鲜艳藏袍的年轻女孩儿互相推搡着走了过来。
她们脸上带着羞涩又大胆的笑容,目标明确,直指人群中格外显眼的林霁。他长得好看,笑容又温暖,早就吸引了姑娘们的注意。
一个胆子稍大的女孩邀请道,眼睛亮晶晶的:“医生哥哥,一起来跳舞嘛!”
“对啊对啊,一起来跳锅庄呀!”其他女孩也笑着附和。
林霁猝不及防,嘴里还叼着半块羊肉:“啊?我?我不会跳啊!真的!我手脚不协调!”
周围的人们立刻善意地起哄:“跳一个!跳一个!”
“随便跳嘛!开心就好!”
“林医生别害羞啊!”
梅朵阿姨也在一旁笑着鼓励:“去嘛去嘛!林医生,入乡随俗!”
盛情难却,林霁哭笑不得地被姑娘们拉进了舞动的圈子。
一开始他确实有些笨拙,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跟着前面人的动作胡乱比划。所幸大家都是乘兴而舞,顿踏、甩袖、围圈,只要放得开就好。
林霁脸上带着笑,束起的高马尾随着身体的转动和跳跃而欢快地甩动,发梢在篝火的映照下划过亮眼的弧线。周围的人们为他打着拍子,哼唱着旋律,气氛热烈又融洽。
在一次旋转回身时,林霁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恰好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陈寰依旧安静地坐在不远处,但此刻,他并没有看着别处,而是正望着人群中的林霁。跳跃的篝火在他沉静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节奏,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弧度。
“啪嚓——”
一根干柴在火中爆开,溅起几点火星。
林霁心中忽然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借着下一个舞步转圈的机会,几步就滑到了陈寰面前,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陈老师!一个人坐着多没意思!一起来!”林霁笑得眼睛弯弯,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和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不由分说地就把陈寰从座位上拽了起来,拉进了舞蹈的圆圈里。
陈寰:“!!!”
他完全没料到这一出,懵了一瞬:“林霁!我……我真的不会!”
陈寰试图后退,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手脚都显得有些僵硬,却被林霁紧紧抓着。
周围人的笑声和起哄声更大了,似乎一会儿靠近一会儿远离。
“没事没事,随便跳!跟着节奏晃就行!你看我刚刚也是现学的!”林霁大声笑着,毫不在意地带着他一起摆动,故意放慢了动作,引导着他,“就这样,左,右,转身……对!很简单吧!”
陈寰起初极其不自在,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动作僵硬得像台生锈的机器。
但林霁的手抓得很稳,笑容极具感染力,周围的歌声、笑声、音乐声,像温暖的潮水般包裹着他。
渐渐地,在那双明亮眼眸的注视和带动下,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一点,尝试着跟上那简单的节奏。
两人的胳膊时不时因为转身或踏步而碰到一起,隔着衣物传来对方的体温和运动后的热意。
林霁跳得投入,马尾甩动时,发梢甚至会轻轻扫过陈寰的手臂或肩膀,带来一丝细微而陌生的痒意,让他微微蜷了蜷手指。
不知何时,舞蹈的圈子发生了变化,大家手拉着手,或者搭着前面人的肩膀,连成了一个巨大而欢乐的圆圈,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踩着统一的节奏转动跳跃。
陈寰有些迟疑,最终还是轻轻地将手搭在了前面林霁的肩膀上。
手掌下是对方因为运动而微微发热的肩线,以及随着舞步摆动而滑动的衣料触感。
他能清晰地看到林霁近在咫尺的侧脸,被火光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始终高高扬起,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在火光的映照下,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林霁感觉到肩上传来的属于陈寰的掌心温度,偶尔回过头,对上陈寰的目光,便会笑得更加灿烂:“燥起来啊陈老师!”
歌声嘹亮,鼓点欢快,火焰噼啪。
在这片最接近天空的高原上,在这古老而热情的圆圈舞中,理性与感性、冷静与热烈、疏离与融入,似乎找到了一种奇妙的、暂时的平衡点。
陈寰依然跳得算不上好,但他没有再试图退出。
他只是跟着队伍的节奏,手掌搭着前方那个带着他闯入这片欢腾的人的肩膀,目光偶尔掠过那束晃动的马尾和明亮的侧脸,听着自己似乎比往常更快一些的心跳,像是跌入了一片暖黄色光辉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