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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雪别离 ...

  •   伤筋动骨一百天。顾晏舟的腿伤愈合得慢,农舍里条件又差,等到他能勉强拄着树枝做的拐杖下地时,河面的冰已经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春天要来了。战争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洛寻弄来的报纸,字里行间都是越来越紧的战事。顾晏舟看着那些报道,眉头一天比一天锁得紧。他不再提那封信,也不再试图解释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洛寻忙进忙出,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

      这天夜里,洛寻被一阵压抑的闷哼惊醒。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看见顾晏舟蜷在炕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右手死死按着左肩旧伤的位置,牙关紧咬,显然是旧伤疼痛发作,却硬忍着不肯出声。

      洛寻立刻起身,摸黑点燃了油灯。他从角落拿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他之前用最后一点钱换来的、劣质但能镇痛的山茄膏。他用指尖剜了一点,凑到顾晏舟身边。

      “忍着点。”他低声说,伸手去解顾晏舟里衣的扣子。

      顾晏舟猛地睁开眼,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因为疼痛而失控。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骇人,带着受伤野兽般的警惕。

      “松手。”洛寻声音很稳,“不上药,明天你这条胳膊就别想动了。”

      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峙。顾晏舟胸膛剧烈起伏,伤口一阵阵钻心的疼。他看着洛寻平静无波的脸,那双黑眼睛里没有怜悯,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持。

      最终,顾晏舟手指一根根松开,颓然躺了回去,闭上了眼。

      洛寻解开他的衣襟,露出左肩狰狞的伤疤。子弹留下的窟窿已经愈合,留下一个深紫色的凹陷,周围的肌肉因为疼痛而紧绷痉挛。他将那点黏腻的药膏仔细涂抹在伤疤周围,用掌心缓慢而用力地揉按。

      他的手掌因为长期做粗活而生着薄茧,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顾晏舟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轻颤泄露着他的痛苦。

      “疼就喊出来。”洛寻忽然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没别人。”

      顾晏舟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紧闭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那么娇气。”

      洛寻不再说话,只是手下揉按的力道更重了些。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投下两人交叠晃动的影子,窗外是早春寒风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顾晏舟肩部的痉挛终于缓解。洛寻停下手,替他拉好衣襟。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顾晏舟忽然开口,声音低哑:

      “跟我走吧,洛寻。”

      洛寻动作一顿。

      “往南走,过黄河,去还没打仗的地方。”顾晏舟睁开眼,看着他,目光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异常深邃,“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以后…我护着你。”

      “护着我?”洛寻重复了一遍,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像在北平那样,找个院子关起来?还是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顾晏舟脸色白了白。

      洛寻站起身,吹熄了油灯。农舍重新陷入黑暗,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顾晏舟,”洛寻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清晰,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是军人。你的命,不是我的,是前线那些还在等你回去的兄弟的,是这个国家的。”

      “我偷过东西,骗过人,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偷走一个少帅的命,偷走他该在的地方。”

      “等你腿脚利索了,就回去吧。”

      说完,他摸黑回到自己那张简陋的地铺,背对着土炕躺下,不再出声。

      顾晏舟在炕上僵直地躺着,肩上的药膏带来一丝凉意,胸口却像是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疼。洛寻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开他试图粉饰的太平。

      是啊,他是军人。他身上背着成千上万条性命,背着溃败的耻辱和未竟的责任。他有什么资格谈“以后”?有什么资格说要“护着”谁?

      黑暗中,他听到洛寻那边传来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他知道,洛寻也没睡。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再是身份地位的鸿沟,而是这漫天烽火,是家国破碎的大义,是无数生死相隔的亡灵。

      有些路,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并肩同行。

      ---

      顾晏舟的腿伤终于恢复到能不用拐杖勉强行走时,接应的人来了。

      来的还是那个眼角带疤的汉子,带来了新的身份文件和南下的路线图。

      “少帅,弟兄们都在等您。”汉子压低声音,“上面…对您之前的失利颇有微词,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回去戴罪立功,尚有转圜余地。”

      顾晏舟站在农舍门口,看着院子里正在晾晒衣物的洛寻。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

      他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走到洛寻身后。洛寻似乎有所察觉,晾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我要走了。”顾晏舟说。

      “嗯。”洛寻应了一声,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衫抖开,挂上绳子。

      顾晏舟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不是胭脂盒,而是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简单的“顾”字。

      “这个你留着。”顾晏舟声音低沉,“不算贵重,但见玉如见人。日后…若遇到难处,拿着它去任何有顾家印记的商号,他们会帮你。”

      洛寻看着那块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玉佩,没有接。

      “我用不着。”

      “拿着!”顾晏舟语气强硬起来,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将玉佩塞进他掌心,用力握紧,“洛寻,别倔。这世道,多一条路总是好的。”

      洛寻的手指冰凉,被他滚烫的掌心包裹着。他能感觉到顾晏舟指尖的薄茧,和那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最终没有挣脱。

      顾晏舟松开手,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骨头里。

      “保重。”

      说完,他转身,跟着那汉子,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外等候的马车。这一次,他的脚步很稳,背挺得笔直,又是那个肩负重任的顾少帅了。

      洛寻站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才缓缓摊开手掌。

      那块玉佩静静躺在他手心,还残留着顾晏舟的体温。

      他握紧玉佩,冰凉的边缘硌得生疼。然后,他转身走进农舍,从角落的破包袱里,拿出那枚胭脂盒,和那块玉佩放在一起。

      一个冰凉,一个温润。一个藏着母亲的念想和未出口的真心,一个代表着姓氏和责任的羁绊。

      他都留给了他。

      窗外,春天真的来了。柳树抽了新芽,远远近近有了零星的鸟鸣。

      可洛寻知道,他的冬天,还远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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