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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领航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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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盛服下那几颗来之不易的磺胺药片后,连续几日的高热终于如潮水般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咳嗽也未痊愈,但那种足以摧毁意志的眩晕和剧痛已经消失,沉重的头脑恢复了基本的清醒。
病情刚有起色,死信箱便传来了新的指令。
这一次的任务,不再是前期侦察,而是“黑箱行动”的核心环节,接应。
指令要求“礁石”在指定日期,于黑石角利用盟军空投的微型信号灯,分三次打出特定光信号,引导一艘夜间靠近的潜艇释放的橡皮艇登陆。随后,他需要将艇上的人员与装备,通过他早已勘察好的那条隐蔽小径,安全转移到第一个接应点。
任务代号:“领航员”。
这意味着,陈盛将从幕后走向台前,从信息的收集者转变为关键行动的执行者。他不再只是观察和记录,他将亲手点亮那束指引希望的光,成为连接海上力量与陆地行动的枢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因激动和紧张而再次隐隐作痛的头部,将指令内容牢牢刻印在脑海,随后将纸条焚毁。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虚弱的手轻轻抚上窗框,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风雨的湿气。
他知道,最终的考验来了。他必须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和体力,确保万无一失。这不仅关乎行动的成败,更关乎他能否兑现自己对Vegas、也对许下的承诺。完成任务,并活下去。
海风比往常更疾,推动着浪潮,一遍遍冲刷着礁石与沙地,这天然的噪音成了最好的掩护。陈盛蜷缩在一处面海的岩缝里,浑身已被冰冷的海雾打湿。高烧虽退,但虚弱和寒冷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受伤的脚踝也在隐隐作痛。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时间到了。
他深吸一口咸腥冰冷的空气,从怀里掏出那个由“幽灵”提供的、仅有手指大小的金属信号灯。他的手因紧张和寒冷而有些不稳,但他用双手死死握住,对准了预定的海面方向。
开始是短促一亮。
光柱像萤火般微弱,瞬间被黑暗吞噬。
陈盛等待了一会儿,耳边只有风声浪声。
接着,长亮三秒。
陈盛再次等待,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最后是短促一亮。
信号发出去了。
他迅速将信号灯藏回怀里,整个人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此刻,他不再是账房先生“阿盛”,他是“礁石”,是连接大海与陆地的唯一桥梁,也是暴露后最先被碾碎的那一个。
几分钟的死寂,漫长得令人疯狂。
突然,在浪涛声的间隙中,他捕捉到了一种异样的低沉的引擎嗡鸣,不是日军巡逻艇那种嚣张的噪音,而是更压抑更谨慎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比夜色更深的轮廓,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缓缓浮现。那是一艘几乎与海面融为一体的橡皮艇。
成功了!
橡皮艇没有直接靠向沙滩,而是灵巧地借助礁石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几个黑色的身影敏捷地跳入齐腰深的海水中,沉默而迅速地拖着橡皮艇,利用陈盛之前勘察好的坚实路径,向岸边移动。
陈盛从岩缝中钻出,低低地发出几声预先约定好的、类似海鸟的鸣叫。对方立刻回应。
借着微弱的星光,陈盛看清了来者:一共五人,穿着深色作战服,装备精良,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其中一人上前,与陈盛对了一个简短的眼神和手势,确认了身份。
陈盛立刻转身,忍着脚踝的刺痛,引领着这支小队,迅速踏上了那条他反复验证过的、通往内陆丛林的隐蔽小径。他们的动作极快,脚步轻盈,显示出高超的军事素养。
整个过程,从靠岸到消失在丛林边缘,不过短短七八分钟。
当最后一名队员的身影被丛林吞噬,黑石角再次只剩下风和浪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陈盛没有立刻离开。他留在原地,又潜伏了将近一个小时,警惕地监视着海面和海岸,确认没有任何被惊动的迹象。
直到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极度的疲惫和病后的虚弱才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靠在礁石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但这一次,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领航员”任务,完成了。
他点亮的光,终于接引来了破晓前的希望。现在,他必须尽快返回渔行,在日军可能到来的大规模搜查开始之前,彻底湮灭掉“礁石”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黑石角的登陆像一颗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扩散,真正的惊雷便在几天后炸响。
北海仓库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即便远在乔治市也能看到那不详的红光。爆炸声接连不断,那是囤积的航空燃油和弹药被引爆的声响。日军在槟城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储备点之一,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化为一片火海和废墟。
日军的反应是迅速而残酷的。
全城戒严,宵禁提前,港口与所有交通要道被彻底封锁。一辆辆满载士兵的卡车呼啸着驶上街头,刺耳的哨音和日军士兵粗暴的呵斥声打破了往日的秩序。战争恐怖如同实质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槟城。
大规模的搜捕开始了。
日军和宪兵队像梳子一样梳理着城市,尤其是港口区和仓库区附近。所有青壮年男性都被视为嫌疑对象,身份证明被反复核查,稍有不符或应答迟疑,便会遭到殴打和扣押。
港口管理部门、与仓库相关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经历了最严厉的审讯。曾经与陈盛有过接触的码头工人、货车司机,如阿海和财叔,都未能幸免。他们被带走,生死未卜。
为了逼迫民众告密,日军实行了残酷的连坐制度。一片区域若发现“破坏分子”,整片区域的居民都会受到惩罚。街头不时传来枪决“反抗分子”的消息,尸体被悬挂示众,以儆效尤。
在这片恐怖中,“广福隆”渔行也未能置身事外。日本兵数次闯入,翻箱倒柜,盘问每一个伙计。陈盛强忍着头痛和内心巨大的压力,用他那“木讷胆小”的账房先生的身份应对着盘问,颤抖着双手出示伪造的身份证明,侥幸过关。
但他知道,危险远未过去。日军的搜查不会停止,他们的网络正在收紧。每一次敲门声,都可能是末日来临。
他必须更加小心,彻底蛰伏,将所有可能与“礁石”相关的痕迹清理干净。同时,他心中也充满了对阿海、财叔等人的愧疚与担忧。他点燃的火炬,烧毁了敌人的仓库,却也灼伤了身边的无辜者。
槟城,这座他深爱的城市,在胜利的曙光隐约可见之时,却先一步坠入了最黑暗的黎明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