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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信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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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帆独自一人站在案发现场,初冬的寒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和尘土的味道。这条连接着医院后街与一片老旧居民区的小路,此刻在黄昏将至的黯淡光线下,显得格外僻静和阴森。
他强压下心头那如同实质般沉重、几乎要将他脊椎压弯的悲恸,以及那份对李弘毅近乎偏执的担忧与牵挂,强迫自己将全部精神聚焦于眼前这片冰冷的沥青路面。他是警察,是李队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更是他爱慕之人,此刻他必须用专业和冷静,为逝去的林琳,也为状态堪忧的师傅,撕开掩盖真相的迷雾。他迅速投入到对林琳车祸事件的细致调查中,动作麻利而专注,仿佛只有不停歇的工作,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因自责和复杂情感而绞痛的心脏。
他第一时间赶到的,就是这片位于中心医院几个街区之外的事发地点。这里仿佛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道路狭窄,仅容两辆车勉强错身。两旁是斑驳的、长满苔藓的围墙,以及一些早已废弃、窗户破损的低矮商铺。几盏老旧的路灯孤零零地立在路边,灯罩布满污垢,发出的光线昏黄而微弱,只能勉强照亮灯下一小片区域,根本无法驱散整条街道的浓重黑暗。此时并非深夜,但路上行人已经极其稀少,偶尔有一两个裹紧衣服匆匆走过的身影,也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王帆穿着便服,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眉头紧锁,沿着马路边缘缓慢而仔细地踱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寸地面、每一面墙壁、每一个可能的角落。他不仅在脑海中模拟着事故发生时的可能场景,更是在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寻找监控摄像头。然而,经过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反复、拉网式排查,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结果令人沮丧:这条街道及其相邻的岔路,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公共或私人安装的监控摄像头,能够覆盖到事故发生的核心区域。唯一的几个摄像头要么指向主干道,要么已经损坏垂落,如同盲人的眼睛。线索,似乎从一开始,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无情地掐断了。
他不甘心,又走访了附近零星的几家还在营业的小店铺,询问店主或店员是否在事发当晚看到或听到任何异常情况。得到的回应大多是茫然的摇头,或者含糊其辞的“没注意”、“不清楚”。这条街太僻静,入夜后几乎无人逗留,想要找到目击者,希望渺茫。
现场勘查陷入僵局,王帆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另一个关键人物——当时驾驶那辆银灰色面包车的司机,张师傅。他在交警部门的协调办公室里见到了这位中年男人。张师傅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微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脸上刻满了生活操劳的痕迹。他坐在椅子上,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眼神躲闪,甚至在王帆刚走进来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显得局促不安。
王帆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则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刻意保持了一个不会给对方造成压迫感的距离。他放缓了语气,声音尽量平和:“张师傅,你别紧张,放松点。我们今天就是例行了解情况,你把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经历的经过,原原本本、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就好。”
张师傅双手捧起那杯水,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用力咽了好几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内心的惶恐。他定了定神,眼神飘忽地开始回忆,语速时快时慢,带着明显的不确定和慌乱:“那天晚上……我、我跑完最后一单货,下班已经……已经快十点了,特别累,腰酸背痛的,就、就是想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车开到那段路的时候,路上基本没人没车了,我、我还稍微提了点速……可、可谁知道,那个女的……她、她就那么突然地从路边阴影里冲了出来!真的是一点预兆都没有!像、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后怕的颤音:“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脚下意识地就死死踩住了刹车!可是……可是距离太近了,真的来不及了……刹车踩死了,车子还是往前滑……我就……我就眼睁睁看着她……被车头撞上,然后……然后整个人飞了出去……摔、摔出去好远……砰的一声,听着都吓人……” 他的脸上肌肉抽搐着,浮现出极度后怕与深重愧疚交织的复杂神情,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停了车,连手刹都忘了拉,连滚带爬地下去看她……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上、身上……好多血……流了一地……我、我当时腿都软了……” 他描述着当时的惨状,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我、我没敢多想,也顾不上别的,立刻就把她抱起来,放到车后座上,用我最快的速度,闯了两个红灯,送到最近的医院……我、我一路上都在祈祷,求菩萨保佑……可是……可是到了医院,医生护士把她推进去抢救,我在外面等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后来医生出来,摘下口罩,摇了摇头,说……说人没了,抢救无效……让我通知家属……我、我……” 他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整个人被巨大的负罪感笼罩。
王帆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观察着张师傅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从肌肉的牵动到眼神的闪烁,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他能感觉到张师傅的恐惧和愧疚是真实的,但这并不能完全排除其他可能性。
待张师傅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王帆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沉稳而清晰的语气问道:“张师傅,请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当时,除了你和伤者之外,在现场,或者说在事故发生的前后,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任何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注意到任何奇怪的细节?哪怕是一闪而过的人影,或者异常的声响,都可能非常重要。”
张师傅听到这个问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不假思索地立刻摇头摆手,语速飞快地否认,带着一种急于撇清一切的慌乱:“没有!真的没有!警察同志,我当时魂都吓飞了!满脑子都是‘撞死人了’这个念头,吓得六神无主,只顾着查看她的伤势,想着怎么快点救人,哪还有心思、哪有空去看周围啊!我就想着赶紧送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注意!我发誓!” 他的反应激烈,甚至带着一丝被质疑的委屈和激动。
难道嫂子真的仅仅是因为寻找李队太过心急,精神恍惚,一时疏忽没有注意到来往车辆,才导致了这场意外吗?王帆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直觉告诉他,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一个关键的矛盾点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林琳的行李箱,至今还寄存在医院护士站,证明她到达医院后并未办理入住或长时间停留;然而,她随身携带的那个手提包,却在事故现场不翼而飞,里面的钱包、现金、银行卡、各类证件全部失踪。这绝不正常!一个匆忙寻找丈夫的女人,可能会因为焦急而疏忽交通安全,但她绝无理由在奔跑途中凭空丢掉自己装有重要财物的手提包。这背后,很大概率隐藏着抢夺乃至更激烈的冲突!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让他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杨瑞。不仅仅是因为杨瑞是医生,能提供专业的医学见解,更因为在潜意识里,王帆已经开始习惯性地、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赖和靠近这份默默给予他的温暖与支持。他需要杨瑞冷静而理性的分析,来印证自己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不安的猜测。
他走到办公室外相对安静的走廊角落,拨通了杨瑞的电话。听着电话接通的提示音,他竟莫名感到一丝心安。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尽可能客观、冷静、条理清晰的语气,将现场勘查的详细情况(包括道路环境、缺乏监控)、以及对司机张师傅的询问笔录和他的神态反应,都完整地、不加个人主观臆断地向杨瑞叙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杨瑞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直到王帆全部说完,他才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细消化和思考这些信息。然后,他用他惯有的、带着学术思考般的冷静而清晰的声音说道:“王帆,根据你的描述,以及……我当时在急诊参与抢救时,看到的林琳的具体伤情和体表痕迹来看……这起事故,确实存在一些值得深究的疑点。”
他的语气变得更为专业和严谨:“首先,从创伤生物力学的角度分析。林琳的伤主要集中在头部、胸腹部,有多处粉碎性骨折和严重的内脏出血,这确实是符合高速撞击的特征。但是,根据司机描述的‘及时踩死刹车’、‘车速不算太快’(假设他在这方面没有撒谎),车辆在制动过程中产生的减速度,与伤者所承受的冲击力之间,存在一个需要仔细推敲的差值。当然,这不排除车辆制动系统本身或路面摩擦系数的影响,但结合第二个疑点来看,就显得更不寻常。”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第二,也是我认为最值得关注的一点,是伤者倒地的最终位置、姿态,以及她身体上一些细微的、非直接撞击造成的痕迹。根据现场勘查记录和我的回忆,她最终躺倒的位置,距离她最初冲出来的路边,有相当一段距离,而且身体姿态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扭曲的侧向翻滚迹象。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右侧肩背部,靠近腋下的位置,我发现了几处不太明显的、新月形的皮下淤血和轻微的抓擦伤。这种形态的伤痕,通常不是在正面撞击中形成的,反而更符合……她在被撞击的瞬间,身体正处于一种急剧的、失去自身平衡的状态下,比如,被人从侧面猛力推搡或拉扯时,指甲或外力作用留下的痕迹。”
杨瑞的这番抽丝剥茧、有理有据的专业分析,像是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王帆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回响,彻底印证了他内心深处那个最不愿相信、却又越来越清晰的可怕猜测!
“你的意思是……”王帆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林琳她……绝不仅仅是意外遭遇车祸那么简单!她很可能是在与抢夺她手提包的人发生纠缠、拉扯的过程中,被对方为了摆脱她或者抢夺财物,在车辆驶来的关键时刻,猛力地、残忍地推向了马路中央,才直接导致了这场无法挽回的惨剧!那个抢夺她包的人,那个推了她一把的人……才是杀害嫂子的真正元凶!”
这个结论,如同最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王帆试图维持的冷静外壳,让他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混合着滔天愤怒与沉重责任的战栗。他必须找出这个隐藏在幕后的、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不仅仅是为了正义和法律,为了告慰林琳的在天之灵,更是为了那个他视若神明、此刻正被失去挚爱的痛苦和记忆混乱的双重地狱折磨着的李弘毅!他无法想象,如果李队有一天恢复了全部记忆,得知林琳的死亡并非意外,而是源于如此卑劣的罪行,他将如何承受这第二次的致命打击?
这个念头让王帆的拳头不自觉地死死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杨瑞,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立下誓言:“杨瑞,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一定会把这个人揪出来!”
电话那头,杨瑞沉默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王帆声音里那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决心,以及那份对李弘毅深沉到近乎疼痛的牵挂。这让他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涩,但更多的,是对王帆此刻状态的心疼和担忧。“王帆,”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追查真相也需要冷静的头脑。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还有……别忘了吃饭,我上次看你胃就不太好。”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关心,让正处于高度紧绷和愤怒状态的王帆愣了一下,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过心田,稍稍融化了些许冰封的情绪。他低声道:“……知道了。谢谢。”
挂断电话后,王帆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窗外,夜色已然降临,将城市笼罩在一片灯火之中。他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一条充满迷雾与危险的道路,在他面前展开,而他,义无反顾。
杨瑞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久久未动。夜色中的城市灯火在他镜片上投下细碎光斑,却照不进他眼底的忧虑。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急诊室见到林琳时的情景——除了车祸造成的创伤,她右手虎口处还有一道新鲜的抓痕,指甲缝里残留着不属于她的衣物纤维。这些细节当时就被记录在案,但所有人都以为是在车祸中造成的。
直到刚才听王帆描述现场情况,这些细节突然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更让他心惊的是,李弘毅病号服右手袖口处,似乎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撕裂痕迹。这个发现让他后背发凉。
"杨医生?"护士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3床病人需要换药。"
"这就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专业状态。
但整整一个晚上,那个可怕的联想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想起王帆提到李弘毅记忆出现空白时的痛苦表情,想起李弘毅频繁发作的剧烈头痛,想起病历上"重度颅脑损伤可能伴随人格障碍"的诊断说明。
第二天清晨,杨瑞终于忍不住给王帆发了条信息:"今天有空来医院一趟吗?想和你聊聊李队长的复查安排。"
信息发出去后,他盯着手机屏幕出神。作为医生,他应该立即报告这个可疑的发现;作为暗恋王帆多年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发现会带给王帆怎样的打击。
半小时后,王帆匆匆赶到医院。他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李队的复查不是下周吗?"王帆一进门就急切地问,"是不是他的情况有什么变化?"
杨瑞不动声色地关上办公室的门,递给他一杯刚泡好的茶。"别紧张,只是例行检查。不过......"他斟酌着用词,"李队长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比如记忆出现错乱,或者情绪不太稳定?"
王帆接过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自从林琳姐出事以后,他的状态一直很差。有时候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还会突然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杨瑞,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杨瑞看着王帆疲惫却依然清澈的眼睛,到嘴边的话突然哽住了。他该怎么告诉这个把李弘毅视作信仰的人,你最敬重的人可能就是害死你嫂子的凶手?
"我只是担心他的恢复情况。"最终,杨瑞选择了一个保守的说法,"脑损伤患者的康复过程很复杂,需要密切观察。"
王帆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但是杨瑞,我必须查清真相。这不仅是为了林琳姐,也是为了李队。如果他真的......真的因为伤病做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的事,那我更要在他彻底崩溃前找到答案。"
这番话让杨瑞的心猛地揪紧。他这才意识到,王帆可能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拒绝相信。
"王帆......"他轻声唤道,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办公室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王帆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注视杨瑞的眼睛。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盛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担忧、心疼,还有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温柔。
"谢谢。"最终,王帆轻声说道,"但是杨瑞,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如果......如果真的如我们猜测的那样,我不希望你被卷进来。"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背影决绝而孤独。
杨瑞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刚才王帆握过的茶杯。杯壁还残留着余温,就像他心中那份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感情,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他知道,王帆正在走向一个可能摧毁他所有信仰的真相。而他能做的,只有站在不远处,默默守护这个固执又重情义的人。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像极了他们初次重逢那天的天气。杨瑞轻轻推了推眼镜,开始整理李弘毅的病历资料。无论真相多么残酷,他都要陪王帆一起面对。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守护爱情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