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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OK表情包 ...

  •   邮件窗口被关闭,屏幕上恢复了代码编辑器的深蓝色背景,像一片凝固的、毫无生气的深海。母亲的死讯,如同一颗投入这片深海的小石子,甚至连涟漪都未曾泛起,就被冰冷的字节吞噬了。
      默存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事情终于按照他预想中最“合理”的方式发生的确认感。死亡,这个纠缠了人类哲学数千年的幽灵,在数字时代,终于被成功“祛魅”,变成了一串可以解析、可以流程化处理的数据。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学术性的好奇:人类社会为了应对死亡而建构出的那套复杂仪式——哭泣、哀悼、守灵、葬礼——在剥离了所有文化外壳和情感渲染之后,其核心是否就应该是这样一封简洁的邮件和一份待办的指南?
      他的思绪没有停留太久。工作逻辑要求他进行下一步:请假。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几乎全天候在线、图标却永远呈现一种死寂灰色的企业通讯软件。列表里,一个个名字背后是或忙碌或离开的状态标识。他找到了那个名字——「王总」,头像是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色的黑色方块。那不是某种艺术表达,只是系统默认头像之一,却被王总选中,并赋予了某种不言自明的权威感:稳定、厚重、不可穿透。
      默存将手指放在键盘上。他需要组织语言,向上级申请一个短暂的离席,以处理一件名为“母亲逝世”的私人事务。这像是一个极简的编程问题:输入(请求),期待一个输出(批准)。
      他打字,速度平稳,没有任何犹豫:“王总,您好。家母于今日凌晨过世,需请假两天处理后续事宜,恳请批准。”句子符合职场礼仪,信息要素齐全,没有任何冗余的形容词或情绪表达。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然后按下了回车键。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接下来是等待。默存没有焦躁,也没有期待。他了解王总,也了解这套系统的运行规则。效率是这里的唯一神明。他将身体微微后仰,靠在符合人体工学设计却依旧让他感到僵硬的椅背上,目光落在屏幕那个黑色的方块头像上,仿佛在凝视一口深井。
      办公室的微雨依旧在下。键盘声,鼠标点击声,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还有远处会议室隐约传来的、激情澎湃的PPT演示声浪……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片白噪音的海洋,将他包裹,也将他隔绝。小雅已经回到了她的工位,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整理妆容,大概是在为午休时的自拍做准备。她偶尔会瞟过来一眼,眼神里混合着未散尽的惊诧和一种猎奇般的观察欲。默存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微小的光子撞击在皮肤上,但他选择不接收这些信息。
      一分钟后,几乎是精确到秒,那个黑色方块头像跳动了一下。叮的一声,极其短暂,像一颗冰粒坠地。对话框里,他发送的那条充满悲剧底色的话语下面,出现了一个回复。不是一个文字。不是一句“节哀”或“同意”。甚至不是一个系统自动生成的“已读”标记。那是一个表情包。一个黄色的、圆脸的表情包。它咧着嘴,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笑容标准得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它的一只眼睛俏皮地眨着,另一只眼睛上方,是两根扬起表示赞许的眉毛。最核心的是它那只右手,高高举起,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完美的圆,另外三根手指伸直,构成了那个通行全球的符号—OK。一个鲜亮的、活泼的、甚至带着点鼓励意味的“OK”手势表情包。它就那样突兀地、安静地、甚至是欢快地,躺在对话框里,躺在“家母于今日凌晨过世”这行字的正下方。
      黄色的笑脸,像一轮微小而残酷的太阳,在这个充斥着蓝灰色调的办公隔间里,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默存的呼吸,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诞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视网膜,并沿着神经一路灼烧到大脑皮层。
      他盯着那个表情包,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三十秒?或许更长。他感觉自己正从一个极远的距离外,观察着这一幕: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男人,坐在电脑前,看着一个代表“同意”和“收到”的OK手势,而这个手势,正以一种卡通化的、近乎嘲弄的方式,回应着“死亡”。
      他试图解析这个“OK”。它在语言学上的意义是“好的”、“没问题”。在社交礼仪中,它表示“收到”、“赞同”。在这个工作语境里,它意味着“你的请假已被批准”。
      逻辑上,王总的回复没有任何问题。他收到了信息,并做出了最高效的批复。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浪费彼此任何一秒钟的时间。这完美符合“矩阵数据”公司的核心价值观:精准、高效、简洁。
      然而,正是这种“完美”的逻辑,在此刻,构成了一种最深刻的暴力。
      它轻描淡写地抹去了“死亡”的重量,抹去了“母亲”这个词所承载的情感联结,抹去了一个儿子此刻可能拥有的、任何一种复杂的内心世界。它将一件撼动个体生命根基的事件,平滑地、无情地纳入日常工作的流程之中,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那个黄色的笑脸,像一个硅基生命对碳基生命所有脆弱情感的、居高临下的凝视和否定。它似乎在说:看,你们视为天崩地裂的事情,在我们这套系统里,不过是一个需要处理的状态变更,一个可以用“OK”来确认的流程节点。
      马克斯·韦伯所言的“工具理性”在此刻露出了它冰冷的獠牙。在这里,人不再是目的,而是达成效率目标的工具。情感、道德、伦常……这些属于“价值理性”范畴的东西,被系统地排除在工作场域之外,因为它们“没用”,它们“影响效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简化成了功能性的连接,像机器上的齿轮,只需要精准咬合,无需理解与共情。
      默存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胃部微微抽搐。他不是为王总的冷漠——王总并非冷漠,他只是这个系统最忠实的执行者——而是为这套运行规则本身。它如此强大,如此无处不在,以至于任何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其同化,变得和那个黑色的方块头像一样,稳定、厚重、不可穿透,同时也……空无一物。
      他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那个表情包上。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把它放大,像刚才放大那封邮件一样,看看这个像素化的笑脸在被无限放大后,是否会显露出其背后的虚无。
      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近乎残忍地,继续凝视了它十秒钟。他要将这种荒诞的滋味,彻底烙印在自己的感知里。这是一种清醒的受刑。
      然后,他关掉了对话框。屏幕恢复了深蓝。那个黄色的OK消失了,但它留下的视觉残影,却像幽灵一样,在默存的视野里徘徊不去。
      他需要做点什么。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需要——需要用一种可控的、有序的行为,来对抗刚才所经历的那种失控的、无序的荒诞。
      他低下头,开始整理桌面。他的动作缓慢,精确,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首先,是散落在桌面上的几份文件。它们来自不同的项目,内容杂乱。他伸出手,将每一份文件拿起来,抚平可能存在的卷角,然后按照文件名的字母顺序,一张一张,叠放整齐。A在B之上,C在D之上……秩序从混沌中诞生。纸张边缘对齐时发出的轻微“嚓嚓”声,让他感到一种细微的安心。
      接着,是笔筒。那是一个公司年会的纪念品,白色的陶瓷,印着公司的Logo。里面插着几支笔:黑色的签字笔,红色的批注笔,一支灰色的2B铅笔,还有一支银色的荧光笔。它们以各种角度随意地插着,像一片混乱的丛林。
      默存将它们全部抽出来,一支一支,放在桌面上。他拿起那支黑色的签字笔,用指尖感受着它冰冷的金属笔夹和磨砂的笔身。然后,他把它笔尖朝上,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垂直地,插回笔筒最靠右的位置。
      接着是红色的批注笔,同样,笔尖朝上,紧挨着黑色签字笔。然后是2B铅笔。最后是银色荧光笔。所有的笔,都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以完全一致的角度,笔尖朝上,整齐地排列在笔筒里。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工具,而是成为了秩序的象征。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大脑是放空的,或者说,是在进行一种纯粹的、无意义的运算。他不再去想母亲,不再去想那封邮件,不再去想那个OK表情包。他的全部精神,都灌注在眼前这方寸之间的秩序重建上。
      强迫症?或许是。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生存策略。在一个意义普遍崩塌的世界里,人为地创造并维护一小片区域的绝对秩序,是他确认自身存在、抵御虚无侵蚀的最后堡垒。当外部世界的一切都变得不可理解、不可控制时,至少,他的桌面是整洁的,他的文件是按字母排序的,他的笔是朝向一致的。
      在这种近乎偏执的整理中,他获得了一种扭曲的平静。然而,就在他将最后一支笔插入笔筒,确保它们之间间距均匀的瞬间,一个遥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时间的壁垒,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母亲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腔调,在很多年前,一个同样闷热的夏日午后,对他说的:“存存,东西用完要放好,乱了,心也就跟着乱了。”那时他还小,不明白“心乱了”是什么意思。他只记得母亲在说这话时,正仔细地将晒干的衣服叠得棱角分明,将厨房的调味料瓶按高矮顺序排列。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两个时空叠印在一起:多年前那个在琐碎家务中寻找内心秩序的母亲,和如今这个在冰冷办公室里用整理桌面来对抗荒诞的儿子。
      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各自时代的虚无。而母亲,那个曾经试图用秩序来安抚他、教导他的人,如今也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处理”的流程,一个被“OK”表情包所回应的“事件”。
      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悲哀,像一根极细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御,精准地扎进了他灵魂最柔软的部分。那不是为死亡本身,而是为这所有的一切——为这个将深情变得滑稽、将死亡变得轻浮、将人变成冰冷数据节点的世界。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触碰到了那支刚刚立正的银色荧光笔,笔筒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他立刻伸出手,稳住了笔筒。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办公室经过滤的空气洁净得没有丝毫人气。桌面整理完毕。秩序重建。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格挡板的边缘,望向窗外。城市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过于炽烈的阳光,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像他的内心,一片被秩序精心覆盖下的,荒芜的、白茫茫的真空。
      那个黄色的“OK”表情包,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片真空之上。它不仅仅是一个回复,它是一个时代的判词,一场无声的、针对所有人性温度的谋杀。
      而他默存,既是这场谋杀的亲历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其沉默的共犯。他坐在那里,像一尊被冻结在时间琥珀里的雕像,周身环绕着刚刚整理好的、一丝不苟的秩序,以及一种巨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无声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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