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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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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回-亲王意外薨世出人料,皇帝欲置悼礼不得行
煜王薨世,全军素缟。
付尘还未从这消息中缓和出来,便被迫穿上了缟衣,那一晃眼的白让他迷惑了一刻,好似这素白也能眩了眼目。
唐阑喊他出来去帐中议事时,他就这样怀着惊疑与难解踏上了帐外的雪路。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如雪白的衣,如衣白的雪。
付尘跟着前面人缓缓前行,深雪放缓了行路的脚步。
在一众的白色里,他只见到场边的枯树,抽着无力但缭绕不绝的枝丫,明明禁不住风雪的践踏,却又压折到奇异的弧度,宁弯不折。
层层叠叠的枝杈好似就成了一张密网,织成了他曾在谷底、在那男人眼中见过的翳。
煜王……死了。
他是会是怎样的存在,起码在付尘眼中,即便是曾见过他腿不能行、落魄如斯的惨境,他依旧无法相信他是个如此简单就终结的人。男人以讥讽之心论输赢,他自最初的第一面起就感受他到那股琢磨不透深浅的气场,众人之中,他是不同的。
付尘边走边思,低首理了理多余的袖口,蓦然想到,自爹娘离世后,他还未曾穿孝衣祭拜遗葬,今日却为陌路旁人绕了白绢。
他讽刺地低笑了声,在前走得略快一步的唐阑听不真切,以为他在咕哝些什么言语,回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天冷了些。”付尘淡淡抬头,道。
“是呐,冬雪一到,天气愈发就冷了。待到了化冻之时,只怕比今日还要冷上几分,”唐阑放缓脚步行到他身旁,一臂绕过付尘的肩,道,“你也是,下次得多穿两层再出来。”
二人偕步共行。
付尘忍不住问:“煜王……真的薨了?怎么这么突然?”
“是啊,我起先也还不信,但今儿早上又听几个兄弟说是提督那里确定的信,这不已经准备着公告了,才知道的确是真的。”
“我听说啊,在彤城一役中,咱们士兵本来是要从河中偷渡从后方暗袭蛮军的,原本为了抵御河中漂浮的冰棱,便将渡船筑连在一起,谁知蛮军察觉后竟火烧连船,将一串的船只都放火灼烧起来,有的兄弟忍不住火烤,就跳船了,这么冷的天,水下都是寒冰,哪里还能生存呢?殿下和林副将当时一同领兵,连带着随行与船的两千兵士尽数殒于此,”唐阑叹,“没想到进赤甲不过一年,还未曾瞻仰过煜王战场上英姿,便有这样的接连的噩耗。”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被火攻而死呢?”
“或许是火势威猛,咱们的将士被逼在船上,也是了无退路……不过若只是探路偷袭,殿下和林将军都亲自前去,到底是有些冒险了。”
付尘曾在谷底深崖见过男人困厄之状,他无法相信一些事。
“殿下的尸骨寻到了吗?”
唐阑奇异地瞥他一眼:“说来,其实十多日前这边消息就已经递来了,只是提督不肯相信,非要见过殿下尸身才行……后来焦副将那边带兵在河下游整整找了三天三夜,方才找到已经泡了许多天的尸体,殿下的印鉴暗器都可证明其身份,林副将也是跟随提督多年的老兵,提督自不会认错……听说运来时尸体已经泡得虚肿了,还有大面积的烧毁,浑身发紫发黑……唉,惨得很。”
“在哪里?”付尘不死心。
“提督也是为了保护殿下生前威望,刚刚确认了身份,就立即上书葬于陵寝了,中途不带休息地协理好殿下身后事,”唐阑答,“军中几个兄弟有意过去帮携,但提督不许……或许也是声名所限罢。”
付尘怔怔地不吭声。
廖辉,焦时令中有嫌疑。
林平,焦时令领兵。
煜王,林平。
殁。
他极力想要回避各种念头,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又想起男人生前的话语。
他临死时想的会是什么呢?
他还记得两年前初见时这人在众人中一股不群的气质,不依恃外在衣装华贵,不凭靠体格面皮出众,就是那个侧边剪影,那身静寂风骨。
他曾辩驳说他不认输,但他才是不认输的那个,他怎么会认输?他自见他起便知这人不会是输家。
可赢家又何必落得这样的地步?
付尘心中有一种情绪,透过这样的惨境,他知道自己所执念的,或许也就是这样的一场假象。这现有之哀,何尝不会变成他来日光景。
不认输的人成不了输家。
错了罢。
“付尘,”唐阑一把拽住他袖子,诧异他恍惚神情,提醒道:“这边儿到了,还往哪儿走呢。”
付尘抬眼才知道自己走多了,转身跟着唐阑向东边帐子走去。
帐中贾允、廖辉二人坐于上,旁边还有十几个兵士,都是各营中拔尖儿的兵将,早已提了百、千夫长。
魏旭见付尘进来朝他望了一眼,但没说话。
贾允倚于榻上,付尘抬头看时,也禁不住恍惚。
那人好像一下子又苍老了几十岁,贾允原本便有白发,只是平日梳理齐整,加之帽羽覆顶,不显老态,甚至总现一种文士的干净和讲究,让他心中一度嫌恶不已。而其此时的白发略带散乱地掉落出几根,面骨彰显,因大病后蜡黄的皮肤在白衣的衬托下粗糙黯淡,乌青的眼底凸显着憔悴和不堪。显然是旧疾未愈,便又操劳事务。
付尘下意识的想,凭他这副样态,即便他不出手,怕也无几年寿龄可活了。
军中噩耗现出,全军都压抑着气氛。
一旁的廖辉也是面容严峻,隐约还能看出疲累。
贾允眼神示意二人坐下,率先开口道:“这次边战……损失惨重,大家都已知晓,暂且搁置不谈。只是哀久伤神,莫要过度沉于悲痛之中。毕竟当务之要,仍是继续想办法平定边境蛮乱,方可为我军将士报仇。”
廖辉接道:“焦副将仍在东边抵抗蛮军冲击,胜负皆有,这蛮子显然是有意挑衅,咱们也不必久候,即日起便可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倒也不用如此着急,”贾允沉声打断,“蛮军那边动向未明,我看现在天气冰寒,路上积雪也不亦行军,暂且再等两日,等路好走了再出发。”
这次廖辉也未直接顶撞,道:“也好。”
贾允道:“这次看蛮军在东方的状况或许不是像上回那样亟待速战,焦副将那里堪能应付,咱们现在先休整大军,原先清点的各城伤重士兵有待轮换调拨。等过了这两日三九,便可去一探究竟。”
众人点头沉默。
贾允环视了一圈众人神色,道:“在座诸位都是赤甲中佼佼者,虽说与蛮军战折损了我军统帅,但你们依旧是撑起整个赤甲的中坚力量,国患不息,你们也担负着这样的责任。”
“如今军中业已有副将职位虚悬,你们都是曾立过战功的将士,倘若接下来的战役能够勇猛破敌,你们自然也会被提拔上来。”
又见大家并无改观,贾允接着道:“这也并非咱们赤甲首次受挫,若是因此事便消沉萎靡,并非我赤甲战士应当有的胆魄,从现在起,你们都要打起精神,将力气拿着握于战场上。”
众人颔首称是。
“还有便是一点,”贾允疲惫着双目,道,“殿下初回军时所说兵权分割下放之事,中间因事多耽搁,尚未禀公言奏,我思量许久,结合着向前同殿下所议之务,此事便先缓缓。”
付尘身子动了动。
贾允接着道:“对于具体的行军策略届时会依据地形状况和行军状态具体布局,届时会细致地吩咐诸位,你们平日也不要荒废武艺练习,虽然天寒,但也不至于就因此停下提高实力。”
“东边儿的兄弟还在战场上打仗,你们一个个若是这时候荒废了练习,看本将军到时单独把你拎出来加训!”廖辉眼睛一瞪,扫了遍在座将士。
贾允道:“骑兵领事留下,你们几个先回去罢。”
几个人起身出帐,唐阑临走时拍了下他的肩,付尘坐在原处不动,看向上方。
贾允说道:“先前在通州时新择的轻骑折损过半,留下的人马已经不多了……”
廖辉拧额,不发一言,付尘低头。
“本来这轻骑是殿下生前所倡,奈何蛮军那边儿战事吃紧,训练时间少,早早地就上了战场,过几日便又要再次出兵,诸位有何想法吗?”贾允问。
廖辉朝付尘递使眼色,后者想了想,道:“现在……如果再按年前的办法一轮轮筛将士出来显然是来不及了……赤甲将士本就是身经百战的,不如就先分一部分充原本的轻骑之用。”
贾允点头,看向他:“理应如此,接下来主战中我有意让你作军中前锋,军中擅长连续机动作战的将士并不多,你天赋在此,我有意重用,不知你意下如何?”
贾允声线无力,又平添了谦和。
付尘道:“但凭提督吩咐。”
贾允看了看帐内其他几人,又细细嘱咐一番,差使廖辉暂且领他们下去规训。
恍若一下子脱了形,待到帐中惟剩付尘同贾允二人时,他当即发觉贾允身骨一晃,似是撑不住一般。
付尘感到方才腿上肌肉刹那紧绷,想要起身向前,却被他硬生生更压制住了。
贾允调整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道:
“边境环境恶劣,行战以骑兵为主。骑兵营里现下军中良将不多,殿下薨世给军中上下打击甚重,廖副将一人怕也分身乏术,纵使是他也不免时常急躁,需要你这样稳的过去帮扶。”
“标下明白。”
贾允看着下面的青年,依旧是那副忧沉的模样,叹了口气,面目疲倦中仍透着温和,言道:“先前你救殿下于谷,功劳已是卓著,这期间事务烦乱,也应注意调整。千万不能惹得旧伤复发,耽误了行程。”
“你先前腿脚骨折,现下应当好了罢?”
“已经大好了,多谢提督挂念。”
“知道你平日训练吃苦,还是不要违了身体的常规。”
付尘避着他的目光,喏喏答应。
一阵细微的凉风从帐门缝中溜进,吹得他一瑟缩。
付尘不禁望向贾允,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好像一下子磨灭了情绪,只剩下空白。
他匆匆遮下眼帘,定了定心神。
马上就会结束的。
等到付尘走到自己休息的帐子时,难得在帐边听到了女人略显尖利的争吵声音:
“为什么!”
他一愣,走上前去,果然是曾见过多面却不很相熟的倪家小姐,此时一袭士兵打扮,旁边和其说话的是唐阑,见他过来,朝他使了个无奈的眼色。
“倪小姐。”
倪承昕见他来立即迎上来,支吾道:“付尘,你……你可知煜王殿下的遗物在何处?”
付尘茫然,一旁唐阑从后方接道:“你一介女流,与殿下非亲非故的,过来找什么遗物……那东西是你能拿的吗?”
倪承昕没搭理唐阑的冷言,直直看向付尘。
付尘不明所以,愣愣答:“殿下……已然下葬,这生前遗物,也不是我一个小小军将可知的……”
“那谁会知道?殿下曾住的主帐何在?”
还未待付尘开口,唐阑便讥道:“大小姐你趁早出营罢,待会儿让将军看见了,可就把你赶跑了……”
倪承昕压根没朝一旁扭头,就看着付尘,等他回答。
付尘说:“或许……贾提督会有,但小姐今日过来,的确于礼不合,还是不要过去,免得旁人因而非议怪罪。”
倪承昕神色决绝,付尘发现她眼眶还红着:“在哪里?”
付尘向她指了方向,见倪承昕趋步朝帅帐而去。
唐阑走到他身边,叹:“看来是对阴阳相隔的鸳侣,也是可惜。”
付尘心中恍然,原来倪承昕先前闯军中抱的是这等心思,也道:“倪小姐性情爽利大方,若是无有哀事,也的确比配得上。”
唐阑不以为然地笑了声,勾上他肩膀,转而道:“呵,子阶你要是喜欢这样的,下回我带你上红香阁中挑几个姑娘,个顶个的知事,哪儿像这富家小姐一般整日事儿多!”
付尘没理会他的调笑之语,只问道:“煜王生前并无妻室?”
“……应当没有,”唐阑想了想,道,“殿下当年入军的早,估计顶多有些宫中教习的宫女之类的。”
“那确是可惜。”
付尘以为,以男人这等身份地位,富贵功名自无可求,便只得盼有安稳家室、尽享天伦,才算享得生平乐事。如今草草收场,反倒令他无言可道。
唐阑道:“我今儿早上往东营那边儿走的时候,碰上几个老兵躲在垛后痛哭哽咽的……想来殿下毕生戎马,虽无能尝就小家和美之福分,却能替家国弟兄撑起安稳疆域,又是另一种心地胸襟。”
“……可谁能说妻女得乐、膝下承欢的小家之幸定会劣于大家之福呢?”付尘道。
“你说得对,”唐阑挑眉,“只是我一贯觉得煜王不似沉溺私情之人罢了……人死自有怜伤者恸之,于我而言,殿下薨世也不过是保留了军中几日的歇整时间。算我犯了大不敬,这时候满心想着出营前去寻欢享乐……也是够没心没肺的。”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付尘淡淡的,发觉自己心中所念,并不比他所想好上多少,终究是陌路人,自此也就算了却了羁绊:“你只是坦诚而已……说来我也正打算出营办些事情,这会儿就不回帐了。”
“晚上出去喝酒?”
“届时再说罢。”
他匆忙作别唐阑,骑马出营进了帝京城内署衙。
那门房识得他,入门通禀后便直接引他至房内。
“大人安好。”青年虚行一礼。
冯儒被他缟素衣装晃了眼睛,煜王薨世,边境不宁,他无意冲武官生怒,道:“军中此时当值事繁务多,付校尉又为何来此?”
青年容色淡淡,道:“敢问大人可有验证小人向前所言?”
冯儒道:“你为何偏偏找上本官?本官知你是相府中出来的人,若有何求直接找相爷不可?”
付尘只道:“小人自有小人的理由,大人既一片赤诚,何不就听听小人所言?”
冯儒妥协:“你说罢。”
青年稍稍侧身,瞥了眼墙上巨幅笔墨,又扭转回来打量了冯儒此时神情,片刻,道:“……大人定已知晓煜王噩耗,现今军中疲敝已久,地方翊卫军又屡生事端,但凡晓解军中实务者,皆知其内里危急,小人相信大人定愿意于此上作为。”
冯儒道:“此事本官先前便说过,正因边境蛮乱仍在,方才不能因地方一时之过扰乱各城民心,必得等到边患安定之后方可有所行动。此一点本官已同相爷商议许久,亦无可奈何。”
“相爷统揽整局,却未必晓得其中细况,”付尘道,“国境内外军兵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说延缓便可解决的。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便能被一群囚犯怂恿至违抗朝廷官军?小人亲自往到过东平检视过其中内因,守将同郡守勾结,享乐偏安,此等昏兵,若是真到了战场上能够取用制敌反倒是笑话。”
“既然已经积弊至此,为何不向上呈报禀清?”冯儒蹙眉道。
“向谁?”付尘面色无波,道,“贾允现今从煜王手中夺得军权,枢密院由阉人垄断,先前江东军将王闯的直言奏表现归何处大人比小人更要清楚万分……依大人看,小人该找何人?”
冯儒转而淡笑:“覆车之戒在前,本官所做不过暂时积累阉祸罪证罢了,如你所言,军政已被阉人统掌过半,又有何漏洞可供我向上多言?”
“大人不知,小人知,”付尘道,“煜王生前曾于赤甲军将中言道兵权分割一事,若非蛮患耽搁,现在已便将权力分归于下,并遣派亲卫军将至各城翊卫军营。现在看来,此事依旧当行,帝京东郊的十万八千赤甲军众为殿下督管,本就良将聚多,与蛮军对战之时地方援军迟迟不到相较,愈能衬出地方军敝。”
冯儒当即会意,却道:“这分权之事可已得到允准?”
“正是,亲卫军中众将皆知,现今只差调配一言,”付尘道,“所以大人可建言,择选帝京郊营内阅历长久的千夫长,配任至地方翊卫军参领。虽说按大人所言,一时动摇不了翊卫军首将,但将军权同管制权分割为两将,正好相互牵制,也可暗中督管地方行径。”
“但此事细行来,仍需枢密院参与具体安排。”冯儒道。
付尘道:“大人本就在尚书省行务,必定有时机权力能直接将奏表递至陛下手中,枢密院奉行陛下言,若是陛下应许,此事便可成。”
冯儒沉吟片刻,方道:“……有理。”
只是他心中古怪感依旧,莫名仍有受人差遣之感,且这发令之人还为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便更为诧疑。
他抬首又看向青年,见其又侧身朝墙上的谢芝笔墨凝神,不知心中琢磨些什么。
难道他起先所说仰慕老师之言其实有几分真意?冯儒心中揣度道,看其行事言谈,也的确是嫉恶如仇之人。只是有政务建言绕过出身本家而前来寻他,就难免使他多留意防备些。
正待他还要相问之时,却见青年观毕书迹,朝他言道:“若无别事,小人便就此告辞。”
空留冯儒在房中思不得解。
一连三四日,青年每日定点于午歇时分前来冯儒私室拜谒,官衙口服侍的门房早便认熟了他,凡见其来,便直接由门外领到冯儒书房之处。
冯儒也不避他,只听青年每日都亲来交待城卫安排细节,偏偏也不多说,往往在此待了一两刻钟便仓促告别,冯儒几以为他是将每日新想到的东西都拿来烦扰,可细思其言,又觉得谨慎虑远,事事周到,当真成了这青年在引他行事。
这日公文批复分发至下,冯儒五味杂陈地盯着陛下允准的朱批,待青年如往常谒见而来时,道:“……事现下已成了,成效如何,便待来日检验。”
付尘自军营中来,部将调动的消息自然比冯儒这里尚要灵通几分。军中资历久的千夫长被调集向他城,而窝藏义军的失职重罪虽仍旧瞒于上,但以江东为首的地方军将仍以调军不力等名号被施以轻罚,警戒之意昭然。
此一式暗通款曲,暂缓了地方翊卫松散独大的作风行径,却也碍于倪从文之虑,并未扰乱通整大局。或许在其看来,其不过是分厘毫丝的修整,倪从文于他有恩,他不能不顾及其意。
今日青年熟稔入门后未行礼不出言,失了平日礼数,只身立于他面前留下了个侧影。
冯儒眯眼道:“你日日来此都要细观此字,可是粗通文墨?”
“不懂。”
“那便是从中看出了什么关窍?”
“字显人心,一个人面目再如何隐藏,其意志心地,却不会瞒于笔下所书。”付尘道,眼前这草书,一笔一划皆如他梦中所现,像是借此拼凑出一幅工笔细描,虽无画像,胜似画像。
“此言无差。”冯儒颔首道。
“有一言……起先我对大人说及仰慕谢大人之言是为真话。”付尘道。
“能看得出来,”冯儒这些日也算被这青年磨通了脾性,知其这等年纪不是轻率鲁莽之人,没了起先的烦恶,空留疑惑而已,“朝廷忠直之人无不仰如高山。”
“还有一言,谢大人生前遗留一尚未招领之物,也为真。”
冯儒看见青年语气颤动,神情复杂,不知他所言为何,便道:“什么东西?在何处?”
青年嘴唇嗫嚅几下,又噤了声。
许久,付尘抬头,眸中不知何时染上浓重的悲怆,问:“大人,我只问一句,谢大人是遭阉人所害,此事您可知晓?”
冯儒眼皮一跳,惊诧道:“空口无凭……这种话如何能乱说?”
“谢大人生前强健,因病离世,大人从未怀疑过吗?”
“老师病根是一早便有的,后来强又复发而已,”冯儒转又道,“就算按你所说,证据在何处?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倪相亲口告诉我,”付尘答道,“当年之事他曾暗中查访,”
“……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告诉你?”冯儒惊异,虽说眼前青年出于相府,但涉及如此无凭秘辛,倪从文生性谨慎小心,如何也不该这样直接昭告于他人,未免太过冒险。
“……”
付尘沉默一瞬,道:“刚刚所说,谢大人生前有一遗留物……便于大人面前。”
冯儒尚在琢磨他这话中意,待对上青年忧悲眸色时,忽晓他意,忍不住道:“……荒唐…荒唐事……”
付尘一味沉默不语,也觉荒唐无比。
冯儒双目圆睁,仍旧难以置信,喃喃:“老师嫡妻长子……皆是于多年前一早便夭折……怎会……”
“那你娘是谁?”
付尘道:“我娘本为南蛮氏族女,后来流浪辗转至边疆一带……自我幼年知事后,我娘便不让我进京寻我爹,直到后来她因病离世……我身上曾带有生父手书,倪相业已核验过……”
“本官不信,”冯儒果断道,“老师生前高风亮节,作风严整,自正室夫人离世后多年并未续弦,又如何能同蛮女纠葛不清……你现今冒出来生造如此谣言,难不成是有意毁了老师清誉?”
付尘双目窜出曈曈火苗,低声隐忍道:“他将我母子二人遗弃边荒多年,我若有心毁他名誉……早便将我身世公诸于世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冯儒心念有片刻动摇,低声道:“……不信…本官依旧不信有此等事,哪怕曾经有何过错,依老师行事心地,又如何能将你们遗弃边陲,多年未顾?”
付尘抬首,眯眼望着墙上那潇洒行书字迹,咬牙道:“你们眼中的谢芝,是渊渟岳峙的正人君子,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始终欠我们母子一个交待的负心之人……冯大人,您是他的学生,他授你诗书经义,但于其为人,您当真窥得其全面吗?”
八年山野孤寂,如何能一笔勾销?
幼年之时,东家的小少爷几岁的年纪尚且就会把玩乐嬉游之责推诿在他身上,但逢节庆佳日,也会把父母赐赏的银钱偷偷分予他救济,哪怕是这本他嫌多余的东西。只凭一举一行,真的便能断定分明善恶之事?
他自己便不是善人,因而无力臧否他众。
“这件事儿相爷也知道?”
冯儒心底存疑,却不信有人能拿此等事信口雌黄。毕竟此时若抛出这等身份,不仅无益于攫取名利,反倒是个惹祸上身的累赘。且这青年面相,如何都不似歹毒狡诈之徒。
“相爷令我莫要多言,此事并非光彩之事,我也不想宣扬于众,毁了父亲声誉……”毕竟,这应是他无比在乎的东西。他又道,“我知道冯大人也不是多言之人。”
“那方才你所说的阉人,是……”
“贾允,”付尘道,“他做了什么大人必定也不愿听,我也不想说。”
冯儒一愣,愤慨逐渐漫上心头,哀道:“没想到老师为燕朝清明奋力一生,临终前唯一忧患尚未根除,仍旧落了个被小人蒙害的下场……”
付尘侧身走了一步,凝望着那幅字,渐趋有释然畅意的感觉自那墨迹上传来。
冯儒道:“贾允如今已是身力受损……那你有何打算?”
“大人承袭我父遗愿,自然知晓他生前大愿便是能够彻底铲除朝中阉人祸乱,”付尘眼皮落了落,道,“付尘粗鄙,不通文墨。朝中政务里亦只略略相熟于内侍省些许旧务,起先从倪相那里略解如今燕朝朝局中,姜贾余孽未清,依旧有污烟漫袭……父亲已逝,我娘在幼时业已离去,帮助生父实现这最后一愿也是我唯一活着的念头。”
“若是大人依旧能如几日前同相爷所言及,势与阉党最后一决高下——”
付尘转身,抱拳行礼:“我愿代生父表谢此恩。”
掌心凝着几层薄汗,他接连沉思数日,他亦暗中寻人打听着他行径,自忖当是有胜算。
冯儒悲欣交杂,道:“若校尉不嫌,我亦当尽全力,还清前仇后怨。”
付尘阖上双目,将这样突然而起的畅快咽下,又惚惚泛着些酸意。
冯儒问:“敢问倪相可是已经了解这前因后果?”
付尘点头,冯儒道:“若说太监势力,枢密院的金铎在此小胜一役后更欲加强军备,强壮燕军,而姜华又和贾允一派渐生嫌隙,贾允伤病未愈,不足为患。若要再挑起他们的内部纷争,还是要强化这边兵权,压制姜华那里在朝上的气焰。我先前一直抓他那边的把柄,奈何这老狐狸做事太干净,这两年又逐渐隐了行迹,不似当初那般猖狂,这才任他至今。我手里的东西,汇总起来能揪得出内侍省的罪行,却不足以一举将姜华扳倒,因而我亦不得妄动。”
冯儒又补充道:“其实若是拖延至陛下……将来太子继位,这现象也可遏止,但是……”
“不好,这样做也只是从上惩治,剃不干净,还容易引起朝中动荡。即便姜华已起失势之状,任相爷现在,也难直接奈何得了阉众,”付尘道,“不如……还是面上暂且宽纵,等待时机……”
“倪相也是如此说的,”冯儒叹,“关键现在外患未平,内里又是这等事纷……若是老师在世,怕又要再次鼎力直谏,以死相挟……可最终也不过落得惨淡收场,病因未除。”
他转而看向青年,又道:“你既然私下绕过倪相来寻我,想必是自己心里头已经有了主意,直言罢。”
“大人……”青年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瞒我什么,”冯儒心境经此波折,已然淡定,“哪怕是你想通过我促成什么事,凡是利于惩治阉患的,我必定帮扶……谢大人舍身为国事,膝下子女接连凋零,若得助你几分,亦是了我之愿。”
冯儒心底之中并未全信这青年一面之词,但若是有助于铲除□□,是何身份又有何干系?他为官多载,唯独先前于同门与自家表亲上判断生误,也是因亲缘过密才被蒙蔽了双眼,而时至此时,还不至于被个陌生来历的毛头小儿欺骗。
付尘道:“现今依陛下允准的批示,京郊赤甲军内资历长的军长被调任地方,因而我在军中动作无碍,只是枢密院处仍是阉人操掌,当初这机构本也自贾允参预军政时所设,现在一时要再废除自然不好办,但姜华同金铎早有积怨,暗中也有些皮毛上的损利之行。”
“倪相身处朝内文官的风头之上,诸事都由相爷领首自然不便,也徒遭针对非议。因而来寻大人,现在便可暗寻了自己人手预备接济枢密院处财权,也好为来日做足准备。”
到底被利用了一遭,冯儒虽不至于生恼,但长久居于高位,还是莫名不自在些:“你就如此有自信金铎能势落败退?我倒觉得相较姜华言行,他是个行事谨慎许多的。”
“庄德清、何利宝一事便是前车之鉴,”付尘不欲多言,“我有途经晓得内侍省中事。姜华多行不义,迟早便是他沉不住气的时候。”
提及何利宝,冯儒不免又忆及冯远山之为,转而换了话题:“这些我都晓得,无非仍是一个等待的过程。你既在军中,卫国护疆已是辛苦,就不必总想着两方兼顾,待到事情来临之后,总还是有意料外的变故产生。”
“……除了这些,我还有个快法子,”付尘暗暗握紧了拳,道,“等我亲眼看着贾允死了,再回来一一将那阉党头目剿尽,反正我已将生死置于外……唯一希望大人届时和倪相一起,将剩下的人再清除,还燕国一个清明的朝政,方慰我父遗志。”
“不可!”冯儒大惊,未曾想这青年方才还深谋远虑于前路,却忽来了这甘于赴死的壮志,又是悲慨,又是心疼,“老师若在世,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死者已逝,又何必牵连活人为其搭命陪葬?”
“若是生父所愿,就算不得苦事,”付尘反驳,淡淡道,“他能以死劝谏报天下,我也能以死还愿报于他。即便来日地下相聚,也是他对不起我们……”
转瞬,又不知想到何事,冯儒看到这青年原本燃热的目光浇熄为浅浅的灰,低声喃喃道:“况且因果相续,天意有察,我原本也身负罪孽……父母同宗缘,助他也是助娘亲了罢……”
冯儒未听清这青年后面所言,只感到惊怜并萌,不忍再细问,只道:“……你幼时曾见过你爹吗?”
“未曾,”付尘又转头朝向那幅书法,“连样貌都不知。”
冯儒正看到他左颊上狰狞一道刀疤,不知是何滋味儿,这青年要经受多少才能在这正当建功的好时机放弃一切自我的执愿、只为一个未曾寄养自己的生父。他难得感性,这时候竟发现自己完全被他言语牵带走了,丝毫未在此时再疑心他身份真假。
可能是因这孩子太傻了,压根不疑他能因他所言以诬蔑构陷之罪揭举他入狱,坦直地倒教他心甘情愿地信服他。
冯儒又忍不住问: “你母亲何时故去的?”
“在我十二岁时。”
“后来是谁照顾你?”
“无人看顾。”
冯儒觉得不可思议,道:“那你年纪尚小,如何度日?”
付尘平静笑道:“在山中,即便是野狼孤兽都可以找到存活之法,何况是我这个四肢健全的人呢?……后来辗转至帝京,方得相爷济助。”
青年的面颊瘦削素白,眉目朗澈,挺直的鼻梁在侧面投下一小朵暗影,直摘了月夜桂枝畔下的英秀俊华。若非衣着素朴,稍加作扮,也是正当年的帝京才俊之流。
本是殿堂座上宾,偏将流落至风尘。
冯儒没说话,一时已经不知道如何说了。
付尘盯着那书法笔迹,又含了几分怯意,问:“我……现在还想摸摸它,可以吗?”
冯儒如何能拒绝,低声:“你若是想带走也可以。”
付尘摇摇头,以示并无此意。
他几步缓缓走上前,指尖轻触那首端“丈夫”二字,纸卷已然粗粝,他却觉得这粗糙的质感中有力量穿过。
那“丈”字一捺落笔锋锐蕴力,仿佛真在借此笔端快意量丈千顷国土,万面人心。
于家,他有对其不能原谅之过,于国,却是令他仰止心服的大丈夫。
噩耗公昭于世,皇宫中因煜王薨世而比往常肃穆几分。
宗政俅坐于桌后,几次抬笔,又每每放下。
皇帝吩咐道:“召姜华过来。”
一旁的内侍领命出殿。
宗政俅将笔搁在一旁,起了身。
御书房中名人古迹甚多,墙上字画古朴足韵,裹着诗卷风雅。
他在殿中踱步半晌,终究透过古画看到了蕊心不甚明显的血光,心中滋味儿难言。
不一会儿,姜华入殿。
“奴才给陛下请安。”
“平身。”
姜华难得也换了件素净的黑衣,此时那张常笑的脸也抿着,听任吩咐。
宗政俅坐回椅上,淡淡道:“煜王的丧仪置办如何?”
姜华斟酌着字句:“奴才是按皇室亲王丧葬仪典置办,现下撰陵名、哀册文、谥册文等文事皆已妥当,唯独…具体的遣奠之礼需待商榷。因近来山中石路积雪覆盖,本欲延期,奈何大雪不止,清扫不及,这边煜王殿下的棺柩也亟待入葬,恐怕难赶不及。”
“那要如何?到底并非喜事,总不能一直拖延。”宗政俅眯眼道。
按例此应为皇帝决议,见其特又问了自己,姜华揣度着皇帝一贯想法,道:“奴才以为,早入陵寝方为大事,至于仪典正礼,不若暂且转移至煜王王府操持,虽说比之皇庙简陋了些。但奴才定可保证此过程中礼仪齐全无遗,无可怠慢。”
长久的一片静默。
姜华忍不住抬头瞥了眼皇帝神色,发觉宗政俅只一味盯着墙上的画出神,心中一时摸不清其意味。
“朕记得,煜王而今,并无家室后人?”
闻听皇帝言语,姜华心中稍稍放了心,答道:“正是。”
“如今南蛮动荡,国库吃紧,一味宣扬煜王哀事又难免徒增灰心。”
“正是,”姜华立马道,“奴才以为,不若暂且简素进行,殿下生前节俭,想必亦会认可此行的。”
皇帝向后一摆手:“便如此罢。”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二年初,隆冬风厉,百卉凋残。蛮兵火烧连船,大破燕军伏兵。煜王羲薨殁于彤城金河下游。帝欲行虞祭悼礼于宗庙,大雪深覆,路不得行,就此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