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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盼相恋,终成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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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靠在幽冥殿的廊柱旁发着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玄色衣袖上暗绣的曼珠沙华纹路。殿外忘川河的水声潺潺,带着无数未了的心事流淌而过。
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现——那个在人间的学姐,她的眉眼竟与昨日忘川河畔徘徊的白衣女子重叠在一起,惊得我手中的冥茶盏微微一颤,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汤。
她姓林,单名一个“霜”字,是文学院有名的才女。记得初见她时,图书馆的落地窗外正飘着那年第一场雪。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乌黑的长发垂在驼色毛衣上,像一幅水墨画里不小心晕开的墨痕。
那时她正在读《牡丹亭》,书页间夹着支干枯的梅花,我经过时恰好有风,那梅花便打着旋落在我鞋尖。“学妹也爱看这个?”她抬头轻笑,眼角有颗泪痣,像雪地里忽然绽开的红梅。
后来才知道,她心里早住进了一个人。那人是建筑系的助教,有双修长干净的手,总爱在素描本上画各式各样的拱桥。
他们相识于一场古建筑考察,据说是在某座风雨廊桥下躲雨时,他脱下外套为她挡风,外套口袋里滑出的设计图上,赫然画着与她侧颜极为相似的桥栏雕花。
“他答应要为我建座桥。”深秋的傍晚,林学姐咬着吸管对我说。奶茶店暖黄的灯光映着她手腕上的银镯——那是助教师兄用碎银子亲手打的,接口处藏着个小小的锁扣,钥匙就挂在他脖子上。
她说这话时,窗外正经过一群欢笑的学子,而她的目光穿过他们,落在很远的地方,像是已经看见了那座只存在于图纸上的桥。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或许是他父亲突发脑溢血那晚。
病床前,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将支票拍在床头柜上:“周家的独子,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爱情上。”
助教苍白着脸去捡被摔碎的相框时,玻璃割破了手指,血珠滴在林学姐送他的《营造法式》扉页上,晕开了她题写的“桥成之日,共白首时”。
他们开始偷偷约会。旧教学楼顶层的储物间成了秘密基地,林学姐在那里藏了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电影票根、干枯的野蔷薇,以及他每次偷偷塞给她的简笔画。
有回我替她送参考书,推门看见他们蜷在堆满旧课桌的角落里分食一盒草莓。
助教把最大的那颗喂给她,草莓尖上的晨露沾在她唇上,被他用拇指轻轻拭去。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是时光碎裂的金粉。
毕业典礼那天,林学姐穿着月白色的旗袍站在礼堂角落。台上,助教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致辞,西装口袋里别着家族徽章。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却让她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散场时,我看见周家的黑色轿车候在梧桐树下,车窗映出他母亲冷峻的侧脸。林学姐突然冲上去,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后来才知道是那把银镯钥匙。
再次见到她已是深冬。出租屋的暖气坏了,她裹着助教落下的旧毛衣,在窗台上摆了一排冻僵的多肉植物。“他说要我等三年。”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窗玻璃,她用手指在上面画了座歪歪扭扭的桥。
那晚她发着高烧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某场商业酒会上,助教挽着个穿香奈儿套装的姑娘,两人无名指上的对戒在镁光灯下刺得人眼睛发疼。
最后那次见面是在江边。
三月的倒春寒比隆冬还刺骨,她穿着初遇时那件驼色毛衣,腕上的银镯已经氧化发黑。
“南星,你相信魂魄吗?”她指着江心一艘夜航的渡轮,“听说横死的人会变成水灯,顺着冥河飘到来世。”
我正要回答,她却突然哼起《游园惊梦》的调子,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警方在三天后找到她。
江水太冷,遗体几乎完好无损,只是银镯的锁扣处多了道新鲜的划痕——法医说那是用钥匙强行撬开的痕迹。
葬礼上,我望着黑白照片里她含笑的眼睛,忽然明白那天她在窗玻璃上画的不是桥,而是奈何。
昨日在忘川河畔,那个白衣女子也是这样望着水面出神。
她发间的木簪雕着梅花,衣袂被阴风吹起时,露出腕上一道淡银色的疤痕。
孟婆递汤时她突然回头,泪痣在青白的脸上红得惊心:“姑娘可曾见过一座未完工的桥?”没等我回答,她便被鬼差引往轮回井,背影渐渐融进血黄色的雾气里。
幽冥殿的铜漏滴到子时,北帝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他掌心覆上我微颤的肩头,忘川的水汽在他袖间凝成冰晶。“那助教后来在酆都城跪了三十年。”他的声音混着沉水香落在我发顶,“求阎罗用三世功德换她往生路上少受些苦。”
窗外,一队新魂正渡过奈何桥。
有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突然挣脱锁链,扑向轮回井边的白衣身影。
鬼差的铁叉刺穿他肩膀时,他拼命伸出的指尖离她的衣角只差半寸。井口闭合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回头看了一眼——就像当年毕业典礼上,隔着人海的那一瞥。
北帝的广袖拂过,画面碎成万千萤火。“痴儿。”他轻叹,将我搂得更紧了些。远处传来极轻的落水声,像是谁的眼泪滴进了忘川。
我拽着北帝的袖子轻轻摇晃,仰着脸眼巴巴地望着他,发间的忘忧草叶不安分地缠上他的手腕。“带我去嘛——”我拖长了音调,指尖在他掌心画圈,像只讨食的猫儿。
北帝垂眸看我,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你这株草,怎么比杰瑞还爱闹腾?”
话音刚落,一团橘黄色的影子“嗖”地从殿外窜了进来,杰瑞一个纵身跃上北帝的肩头,黄狸花的尾巴得意地翘起:“喵!老子也要去!”米妮也不甘示弱,轻盈地跳进我怀里,银渐层的毛发蹭着我的下巴,碧绿的眼睛眨巴眨巴:“喵呜——我们也要看奈何桥!”
北帝挑眉,目光在我和两只猫之间扫了一圈,最终叹了口气:“罢了,都去。”
他伸手牵住我,另一只手轻轻一挥,幽冥殿的雕花大门无声敞开,忘川河的水汽裹挟着彼岸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杰瑞蹲在北帝肩上,尾巴不安分地甩来甩去,米妮则紧紧扒着我的衣襟,小爪子微微发抖,显然既兴奋又害怕。
奈何桥横跨在血黄色的忘川河上,青石桥面泛着幽冷的光,桥两侧没有栏杆,只有无数亡魂排着队,缓慢地向前移动。桥中央,孟婆的汤棚冒着袅袅青烟,她佝偻着背,一碗接一碗地递出那能让人忘却前尘的汤水。
“当心脚下。”北帝低声叮嘱,手指微微收紧,“桥面湿滑,许多冤魂失足跌落,便再也无法托生。”
我知道他是在吓唬我,故意撇撇嘴,仰头瞪他:“那我要是掉下去,一定拽着你一起!”
北帝闻言一怔,随即低笑出声,眸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好。”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若你真掉下去,我便陪你沉在忘川底,千年万年也不上岸。”
杰瑞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喵嗷!酸死老子了!”米妮则害羞地把脸埋进我的臂弯,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偷看。
我们缓步走上奈何桥,脚下的青石冰凉沁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数前尘往事上。桥下的忘川河水翻涌不息,偶尔有苍白的手臂伸出水面,又很快被浪花吞没。
“那是执念太深的魂灵,”北帝低声解释,“不愿喝孟婆汤,便只能跳入忘川,受千年煎熬,才能带着记忆转世。”
我低头望去,恍惚间似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林学姐吗?还是某个曾在人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河水太深,我终究没能看清。
走到桥中央时,孟婆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恭敬地低下头:“大帝。”
她的目光扫过我,又看了看我怀里的米妮和北帝肩上的杰瑞,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憋着笑。
“今日的汤,可还够用?”北帝淡淡问道。
孟婆点头,枯瘦的手指搅动着锅里的汤水:“够的,够的。”她顿了顿,突然从袖中摸出几颗糖丸,递给米妮和杰瑞,“小东西们,压压惊。”
杰瑞狐疑地嗅了嗅,还是张嘴叼住,米妮则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接过,小口小口地舔着。
我们站在桥中央,望着前方无尽的亡魂队伍,他们或哭或笑,或麻木或挣扎,最终都饮下那碗汤,踏入轮回。
“害怕吗?”北帝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握紧他的手:“有你在,不怕。”
他低笑,指尖轻轻拂过我的发梢:“回去吧,再待下去,这两个小家伙该炸毛了。”
果然,杰瑞已经不安地甩着尾巴,米妮也紧紧贴着我,显然被桥上的阴气吓得不轻。
回程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奈何桥,恍惚间似乎又看见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她站在桥边,目光悠远,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会等到吗?”我轻声问。
北帝没有回答,只是将我搂得更紧了些。忘川河的水声在身后渐渐远去,而前方,酆都城的灯火依旧明亮,像是永不熄灭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