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2、困扰 ...

  •   宾塔娜特坐在花园里。她的头顶是高高的棕榈树和葡萄藤,手边是清澈的池塘和欢快的游鱼。母亲则坐在她的对面。

      今天的王妃依然很美。虽然她本人总说,在女儿眼里,母亲总是最美的女人,但宾塔娜特仍然觉得母亲的美丽是很客观的,譬如今天,她只穿一条白色长袍,系一条宝石腰带,就已经足以打动人心。

      而且母亲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冷静、傲然。宾塔娜特透过池水,默默凝视自己。她长得不像母亲,而像法老,她感觉自己也不像法老的大法官,池水里的人仍然有着一张小女孩的面庞。

      大法官的工作不好做。在凯美特,审判大都由祭司代为执行。平民也习惯在节日中向“神”祈求公正的裁判,但那个“神”不过是祭司们耍的把戏,是祭司在扮演神。

      宾塔娜特不认为这是个好兆头。法老已经给了神庙土地、财富和人口,而他们仍不知足,依然希望插手世间的方方面面。

      简单来说,祭司们希望法老的威权只在敕令的方面生效,而他们需要代自己的神和法老解决世间的一切难题。法老的想法恰恰相反,法老希望自己手眼通天,其他的神通通靠边站。

      矛盾的中间是大法官,现在是宾塔娜特。

      虽然她对父王的私人问题颇有微词,但在让祭司该滚蛋滚蛋这件事上,他们父女站在同一边。

      结果就是,宾塔娜特一边要处理堆成小山的卷宗,一边还要应付从各地前来的祭司——因为法官要抢他们的活干。她在后者身上浪费了足足十三天,直到那群人稍微收敛,她才有机会再来见自己的母亲。

      而对于她的抱怨,母亲没有惊讶,也没有困惑。“我想也是。他们的逻辑是,如果神不知道所有事,那么祂怎么知道自己不应该知道什么事,”王妃说,“就跟所有渴望权力的人一样。”

      她猜母亲顺道也评论了父王一把。“您说的对。他们老是搬出来神,各式各样的神。”

      “和他们聊那些是浪费时间,而且他们那套东西在这片土地上运行了上千年,在这个传统和宗教本为一体的地方跟他们辩这个辩不赢,所以别跟他们聊这个。”

      宾塔娜特觉得母亲说的没错,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敌人擅长的领域内打转,问题是“其他问题”是什么问题。“那说什么?”

      “凯美特的立国之本是宗教,显而易见,但可惜的是天上的神都喜欢当哑巴,祂们甚至不着急让大地上最虔诚的信徒——我指的祭司——去陪祂们。老实说,我觉得应该给祭司设置一个退休政策,否则神明们的旨意就要通过咳嗽和呻吟来传递了。”

      母亲保持着严肃的神情讲完,宾塔娜特则忍俊不禁。她的母亲在给她不喜欢的人添堵上面是个天才。接着,她又有些遗憾,或许母亲能做的比她更好。

      等她笑完,母亲才继续开口:“至于具体要聊什么,当然是聊他们知道但刻意忽略,又或是正在挑战的东西。”

      “世俗的权威。”宾塔娜特点点头。

      “以及天下的主人。”母亲说,“事实上,他们不是债主,就是老鸨,亦或是庄家,还有可能三者皆是。只是这些,天下之主八成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他们玩大了。他们让法老掏腰包,发他们自己的财,财发够了就要谋权,谋权之后的结局大家都知道。”

      法老的位子就要换人坐了。宾塔娜特默默补上母亲没说完的话,说:“需要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的可选项。”

      “没错,沟通的原则是:法老不能输。”王妃脸上赞许的笑容让宾塔娜特有些开心,接着,她的母亲话锋一转,“但也要注意影响。”

      “影响?”宾塔娜特问。

      “我把它概括为团结和利益。”母亲回答,“神庙的势力太过庞大,且地基深厚,他们握有全国过半会读书、会写字的人,还有直通百姓耳朵、心底的大喇叭,说不准还有民间的情报网。如果真跟他们起巨大冲突,双方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就像那个主张阿吞教的法老。宾塔娜特愈发感觉这个事不好干。她周边都是些既要又要的人,而形势决定她也不得不既要又要。她沉沉叹了口气,又想到堆在自己面前的那些卷宗和口供。

      “工作不好干吧?”母亲露出微笑。

      宾塔娜特白了她一眼。“我又不如您聪明,当然不好干。”

      “换我也会觉得棘手,这是客观规律决定的,不是你我聪不聪明能决定的。有些人身居高位,看到曾经摆在自己眼前的障碍瞬间烟消云散,就误认为工作变得好干,客观规律就不存在了。我想你应该不会犯那样的错误。”

      当然啦,会犯那种错误的是我的父王,或许还有我的哪个弟弟。宾塔娜特想着,倒满酒杯,递给母亲。她们早就屏退了仆人,这些事也应该由她来做。“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又要照顾影响,又要搞定敌人。”

      “首先要打进敌人的内部。你父王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是已经安排了两个人吗?”

      “卡姆韦赛特和梅丽塔蒙......我能信任他们吗?”宾塔娜特说完,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抬头望向母亲。

      王妃没有惊诧,只说:“我的好女儿,你确实属于这里。”

      “不,我......”

      “你有这样的疑虑是很正常的事情。”母亲的笑容让她安心了一些,“事实上,你若是这样想,我也能放心一些。”接着,王妃叹息一声,又说起正事,“我们一家本身就有些古怪。权力结构永远高于家庭组织。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要团结,也要利益。要怀疑,但怀疑有的时候是为了信任。如果盲目地怀疑就会让自己处于举步维艰的境地,想想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话说到这里,最让宾塔娜特惊讶的居然是她完全不惊讶。

      她了解那两个人。

      卡姆韦赛特虽然被父王安排神庙方面的工作,但其实只是完成本该由法老负责的部分,如神庙的修缮监工、节日庆典的规划管理——皇四子一直在神庙的外围工作打转,多的一项也就是安排工程参与者的福利政策。想也知道,卡姆韦赛特不会蠢到和一群不可能把他当自己人的家伙混在一起。

      然后是梅丽塔蒙。一想到那个姑娘,宾塔娜特的心中涌现出一股猛烈的愧疚。大王后与王妃良好的关系也影响到了她们的女儿。梅丽塔蒙虽然与她并非一母所出,但她们的关系却很好。梅丽塔蒙的第一把竖琴还出自宾塔娜特之手。

      我怎么能怀疑她呢?宾塔娜特有些难过,但她又不得不那么做。梅丽塔蒙从未展现出对权力的渴望,光是成为大王后的可能性就快要把她吓昏过去了,但宾塔娜特仍有顾忌。好在梅丽塔蒙进入神庙的时间也不长,宾塔娜特觉得还有机会把妹妹拉到自己这边。

      “别太紧张,我的好姑娘。”

      母亲的触碰与微笑让宾塔娜特感觉好了一点。她向母亲表达了谢意,母亲则回以轻笑。“老实说,我最近都已经习惯时不时有人找我谈天说地了。”

      “母亲不会感到寂寞就好,开心就好,”宾塔娜特有些遗憾,“可惜我不能常来。”

      “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闲人,有的是人陪我说话。”王妃说着,将目光移向水池。她的视线随着游鱼晃来晃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期盼别人能跟我说说话。”

      宾塔娜特姑且知道事情的原委。父王虽然不再谈迎娶女儿们的事情,但仍然对伊塞诺弗列特王妃的冒犯耿耿于怀。他没有取她的性命,或许是出于某种情绪上的考虑,但那种情绪拦不住他——法老终究要讨回自己应得的份额,哪怕只是他认为的。

      法老没法在□□上惩罚王妃,只能从精神上下手。

      宾塔娜特记得来福,也记得旺财。它们都是好狗儿,长得也相似,脑袋也很聪明,会根据主人的指示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还很擅长捕猎。

      旺财是老死的。自从上了年纪,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困难,只能趴在王妃脚边,眯着眼睛,偶尔打个哈欠。有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它午睡之后再也没有醒来。王妃没有请求法老把它变成木乃伊,而是把它火化,然后命人把灰烬撒在田野里。

      宾塔娜特弄不清楚,于是她问母亲为什么要那么做。母亲回答:“世上不存在死后的世界。我也不需要永恒的陪伴。它累了,放它自由吧。”

      宾塔娜特羡慕母亲的豁达,偶尔也会想,或许伊塞诺弗列特根本不属于这里,但在凯美特称王的那个人不乐意她走地更远。来福就是一个牺牲品。

      后来的事情宾塔娜特略有耳闻。

      乐师们几乎都要把王妃的宫殿当成第二个家了,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出现在母亲面前可能会触动法老的神经——谁知道他会不会让母亲选择谁该死,谁该活——所以宾塔娜特没敢露面,只找了大王后,对方表示很乐意陪陪她的母亲。奈菲尔塔利殿下也是那么做的。

      过了一阵子,乐师们终于离开,但那只是因为法老又有了新点子——他把王妃宫里的厨子换了个遍,还要他们挑王妃不喜欢吃的东西做。

      她的父母确实知道彼此在乎什么。膳食是少有的、能让王妃表现出超然兴趣的事。早些年她时常给法老送些小东西,后来不送了,用王妃本人的话来说就是——“他每时每刻都有美人作伴,我拿东西过去不是添堵找没趣?”

      宾塔娜特学着母亲的口吻开玩笑。“我猜您是吃腻了无花果和豌豆粥。”

      “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态度始终如一。”母妃严正声明,语气中有着令人发笑程度的严肃,“那些东西放在哪都行,但别放在我的餐桌上。”

      “当然,当然。”

      宾塔娜特笑了起来,没人比她更清楚母亲有多么好养活,一碗麦粥、一颗洋葱和一只面包就能把她哄得开开心心。但真当母亲享用那简朴的餐点时,茫然又古怪地卷向她的心窝。

      “母亲。”母亲抬起头,望着她。宾塔娜特思来想去,还是问道,“您和父王......您说过的,爱不会消失......我,我其实一直都想问......你们之间真的有爱吗?”

      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她,又喝了一口麦粥,最后拿起酒杯啜饮一口。“好问题。”她说,“你父王怎么想的,我其实拿不太准,但他确实放不下我。”

      是啊,否则我就没有机会坐在这里跟您说话了。宾塔娜特想,触怒法老的人都会与蛆虫为伍,除了伊塞诺弗列特王妃。

      这就是让公主疑惑的地方。父母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情谊。作为女儿的她,对这种情谊又好奇,又害怕。

      或许他们的心早已分离。那我的心应该归属在哪边?

      “不过那不是爱。”母亲慎重地分析道,“我对他而言大概是看得过眼的猫狗,但问题是他已经在我身上花费了太多时间和资源,所以他没办法立刻执行切割。如果我再做什么挑战他底线的事情,他照样会要了我的命。”

      王妃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哪怕她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渗着血,她照样能面不改色地讲出来。宾塔娜特也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才能,但她更觉得难过。“那您呢?”她问,“您对父王有什么感情吗?”

      母亲的脸色依然很平静,或许她早就料到了这种场面。“如果是别人的话,我会回答,你既然知道答案,为什么还来问我。”王妃浅浅一笑,“但你是我的女儿,宾塔娜特,我爱你,毫无疑问。”

      宾塔娜特吐吐舌头,这事我早就知道。

      然后母亲就说起她不知道的事。“但我对你父亲不一样。他要我的命跟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要我爱上他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她呵呵地笑了,“要我说,等哪辈子我投胎成狗,他再讲这种话吧。”

      *

      宾塔娜特向法老汇报了近日工作以及后期展望。就父王的反应来看,他对她的汇报比较满意。

      她按照母亲的建议,着重关注需要打击的刺头,具体表现为:比起神,更希望法老远离神庙,罪证相对充足,民间名声一般,且与王族没有过多的利益牵扯(不为父王赚钱,不向法老送礼)。

      这种人最好下手,也方便控制影响面,而且下手也不用太担心事后清算,更重要的是拿他们立规。

      凯美特少见成文律例,用文书撰写的往往是法老的敕令,日常裁判大都仰仗案例与习惯。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把法老的恩典从永久变成限期的机会。

      法老对这个提议很满意,快活地下达命令,并拨给她调查用的人手,但在正事的末尾,他却说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

      “昨天你去见你的母亲了?”

      宾塔娜特没想过瞒住法老,她能保证的只有别人没听到她们的谈话。“是的,父王。”

      “她怎么样?”

      法老的态度看上去淡若清风,但如果他真如看上去的那般从容,他就不会在这种场合问她这种问题。

      “母亲精神不错。”宾塔娜特回答。

      法老点点头。“那胃口呢?”

      他还好意思问。公主竭尽全力没让自己笑出来。“母亲不是个会浪费粮食的人。昨日一见,虽然有些消瘦,但没见着胃口不好。”

      但更好笑的还在后面。

      法老皱了皱眉。“你母亲就是脾气太倔,你劝劝她。有什么难题,也有余来解决。”

      宾塔娜特回答:“我会跟母亲说说的。”

      但她知道母亲会给出什么答案。

      ——有困难问法老,但困难怎么来的,你先别管。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