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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苏晴的道歉 ...


  •   城中村的天色像块吸饱了脏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混杂着油墨、热熔胶和远处垃圾堆发酵的酸腐气息。打印店里,日光灯管滋滋作响,光线在陈雪新贴的“奥运纪念册特惠”海报上投下摇晃的光斑。朵朵蜷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攥着半截蓝色蜡笔,画纸上画了一半的“魔法键盘”线条歪扭,旁边散落着几张画着穿裙子小人(陈雪)和小小人(朵朵)的涂鸦。

      吴舟蹲在里间,后背紧贴着滚烫的墙壁。他面前摊开一台老旧的方正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键盘油腻得发亮,几个按键的字母已经磨平。他指尖翻飞,敲击着命令行窗口,调试一个简陋的Python脚本——那是“快闪APP”原型机的核心算法,一个基于地理位置推送优惠信息的雏形。屏幕上滚动的绿色字符瀑布般冲刷而下,像一条条在数据洪流中挣扎的代码鱼。

      “小吴?”陈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从门口传来,“苏晴…来了。在店里等你。”

      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光标在命令行末尾固执地闪烁着,像一颗悬停的心脏。吴舟没抬头,目光依旧钉在屏幕上那行未完成的循环语句上。前世无数个加班的深夜,苏晴也曾这样出现在公司楼下,提着保温桶,里面是早已冷透的汤。那时他总说“等写完这段”,然后代码吞噬了时间,也吞噬了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劣质塑料键盘的油污味和热浪裹挟的霉味涌入鼻腔。他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推开虚掩的里间门,热浪和更浓郁的油墨味扑面而来。

      苏晴站在柜台前。她换下了面试时的白衬衫,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连衣裙,洗得有些发白,裙摆被风扇吹得微微晃动。马尾辫松散了些,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颈侧。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杯奶茶,塑料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滑落,在布满油墨污渍的柜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她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一小块干结的蜡笔屑。

      “吴舟。”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目光撞上吴舟的瞬间,又飞快地移开,落在柜台上一叠刚打印出来的奥运纪念册封面上,“我…我买了奶茶。给你。”她把奶茶往前推了推,动作有些僵硬。廉价的塑料吸管戳破了封口膜,淡褐色的液体微微晃荡,散发出甜腻的香精味。

      吴舟没接。他的视线扫过她微微泛红的眼眶,扫过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最后落在她握着奶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上。前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她的手也是这样用力地攥着笔,指节同样泛白。

      “听说…你买房了。”苏晴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科技园那边?”她抬起头,目光里混杂着惊讶、困惑,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真好。”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飘散在打印机的嗡鸣里。

      吴舟没说话,目光落在她放在柜台上的简历复印件上。最上面一页,用加粗字体标注着“字捷调动互联网编辑(复试通过)”。他记得前世她拿到offer时,也是这样把简历复印件塞给他看,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而此刻,那亮光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疲惫。

      “我…通过复试了。”苏晴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像是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面试官…说我做的网页很专业。”她嘴角努力向上弯起,挤出一个笑容,眼底却带着一丝后怕的余悸,“那个总监好凶…差点把我写的‘云计算’批得一文不值…幸好我提前看了Django文档,改过来了……”

      吴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想起那个深夜,在网吧污浊的空气里,他绕过漏洞登录字捷后台,指尖敲击键盘帮她修正“云端计算”的拼写错误,优化那几处糟糕的排版。屏幕蓝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劣质键盘的敲击声淹没在隔壁包间嘶吼的DJ舞曲里。那些冰冷的代码行,曾是他前世最熟悉的武器,此刻却成了无声的赎罪券。

      “嗯。”吴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恭喜。”

      苏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维持着:“你…你怎么样?字捷那边…他们没再找你麻烦吧?”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目光在吴舟脸上逡巡,似乎想寻找一丝熟悉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没。”吴舟的回答简短得像电报。他转身,从墙角饮水机接了半杯凉水。塑料杯壁传来廉价的触感。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

      “那个…张扬他……”苏晴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堪的犹豫,“他被他爸送去国外了…好像…惹了麻烦……”她没再说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奶茶杯的提绳,塑料绳勒进指腹,留下浅浅的红痕。

      吴舟放下水杯,目光落在柜台里朵朵的画上。那张画着“吴叔叔的家”的画被陈雪用透明胶带仔细地贴在旧日历背面,旁边还贴着一张朵朵新画的画:蓝色小人(吴舟)手里拿着发光的方块(电脑),方块上画满了彩色的波浪线(代码),身边开满了歪歪扭扭的小花。穿裙子的小人(陈雪)和小小的人(朵朵)站在旁边,笑容灿烂。画纸角落用红色的蜡笔写着:“叔叔和妈妈在店里”。

      苏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张画,眼神微微闪动。她认出了那个蓝色小人代表吴舟,也看到了那些代表代码的波浪线和小花。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

      “之前…在数码广场…”苏晴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几乎被打印机的嗡鸣淹没,“还有…在人才市场…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对不起。”两个字终于吐了出来,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在粘稠的空气里。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沾了一点奶茶渍的帆布鞋尖,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吴舟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发丝间露出的白皙后颈,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前世她最后一次说“对不起”,是在病床前,握着他枯槁的手,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滚烫得像烙铁。那时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眨一下眼睛。

      “都过去了。”吴舟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拿起柜台上那杯奶茶,吸管口凝结的水珠冰凉。他插上吸管,吸了一口。甜腻的香精味混合着廉价的奶精气息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工业化的、不真实的甜。

      苏晴猛地抬起头,眼眶更红了,水汽氤氲,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她看着吴舟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喉结滚动咽下那口廉价的甜水,看着他握着奶茶杯、指节分明却沾着油墨污渍的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释然交织着冲上心头。她知道,这句“对不起”太轻,太迟。她也知道,他这句“过去了”,是真正的告别。告别那些误解,告别那些伤害,也告别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或许从未真正开始过的某种可能。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过去了。”她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走了。字捷那边…明天入职培训。”

      吴舟点了点头,没说话。

      苏晴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门口。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一股裹挟着尘土和铁锈味的热风猛地灌入,吹乱了她的马尾辫。她站在门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她停顿了几秒,似乎想回头,最终却没有。玻璃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吴舟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杯冰凉的奶茶。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残留着,像某种挥之不去的余味。他低头,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一颗颗滑落,在柜台上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他仿佛又看到前世苏晴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窗无声流泪的脸。

      “叔叔,”朵朵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走过来,小手扯了扯吴舟的裤腿,“那个姐姐哭了。”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困惑。

      吴舟蹲下身,摸了摸朵朵柔软的头发。“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

      朵朵举起手里那张新画的画:“叔叔你看!我画了姐姐!”画上,穿裙子的小人(陈雪)和小小的人(朵朵)旁边,多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人(苏晴),站在一片开满小花的草地上,但马尾辫小人的脸上,用黑色的蜡笔画了两道歪歪扭扭的线——眼泪。

      吴舟接过画,指尖拂过那两道黑色的泪痕。蜡笔的油彩在指腹留下微热的触感。他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乌云低垂,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如同大地压抑的叹息。第一滴硕大的雨点砸在打印店肮脏的玻璃窗上,留下一道浑浊的水痕,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他站起身,将朵朵的画仔细地贴在柜台里,紧挨着那张“吴叔叔的家”。然后,他拿起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奶茶,走到门口,拉开玻璃门。湿热的风裹挟着雨腥味扑面而来。他手臂扬起,将奶茶杯用力掷向门外滂沱的雨幕!

      塑料杯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瞬间被密集的雨线吞没!“噗”的一声闷响,砸在泥泞的路面上,淡褐色的液体混合着雨水,迅速洇开,消失无踪。甜腻的香气被雨水粗暴地冲刷、稀释,最终只留下泥土和铁锈的原始气息。

      吴舟关上玻璃门,隔绝了风雨。他转身,走回里间。老旧的电脑屏幕上,那行未完成的循环语句依旧固执地闪烁着光标。他坐下,指尖重新落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击声再次响起,清脆、稳定,穿透打印机的嗡鸣和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雨声,像一颗重新校准的心脏,在雨夜的城中村深处,坚定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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